夜里,徐暮跪在灵堂前,外面刮着风,“呼呼”的声音传进屋里,使得屋子看起来越发的冷清。
已经是深夜,除了风声,屋里格外的安静,只有他一个人,旁边放着铺好的床铺,他却没有睡,而是一直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
这是守灵的最后一天,来了的亲戚已经陆续散去,这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家慢慢变得冷清,连续三天的守灵,明明身体已经很疲倦,他却还是没有休息。
堂前的三炷香即将燃尽,徐暮站起身拿出新的三炷香一同换上,刚把香火插进去,就耳尖的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身体轻轻一颤,不敢回头去看。
“别怕,是我。”
徐前的声音传来,徐暮却依旧不敢回头,他静静地站着,盯着新插入的三炷香代替已经燃尽的三炷香,心里惊惧的同时,又带着一丝安心,非常的矛盾,但是他确实期待着身后的人真的是徐前,而不是他的幻听。
徐前一直没有再动,也没有再发出任何的声响,徐暮被吓到的心慢慢缓了过来。
半晌之后,徐暮慢慢转身,他看到了站着离他不远的徐前,对方的脸被长明灯的烛光照亮,但比起电子灯光还是昏暗了些。
徐暮微微放下心,心里却还是怀揣着刚刚的惊吓。
直到徐前再开口:“抱歉,又吓到你了。”
说着,他走了过来,站到徐暮身旁,拍了拍对方被吓得微微发僵的身体,无声的安慰着着徐暮。
“冷吗?”
徐前开始转移话题向他问。
慢慢回到了平时的那种舒适踏实的感觉,身体也平静下来后,徐暮才开口道:“不冷。”
说完后,他才又回到蒲团上跪着,随后指向铺在地上的床铺边,向徐前道:“别站着了,坐着吧。”
徐前应了声“好”,盘腿坐下。
跪了一会后,徐前才又出声问:“腿麻吗?”
徐暮道:“还好,麻了,我会起来休息的。”
之后又是一阵相对无言,大约过了半小时后,徐暮终于又站了起来,继续去续又要烧完的三炷香,还有即将燃尽的长明灯。
续完后,他却没有再跪回蒲团上,而是过来坐到了徐前身旁,同时揉了揉跪麻了的腿脚。
徐暮动作着,突然问:“所以,你那天说的想到一件事,是什么事?”
昏暗的烛光里,徐暮转头认真的看着徐前,等待着他的回答。
徐前毫不回避他的视线,看着他眼里映出了烛光,却没有映出自己,他坦白道:“是,就是你想的那样。”
徐斌平的死亡。
徐暮瞳孔微缩,他低下头,问道:“所以你能预知他的死亡,是吗?”
“不能,”徐暮转头看他,徐前继续道,“我预知不了他的死亡。”
徐暮低头沉思。
“那为什么你会知道?”
徐暮接着问他。
“你当时其实是想告诉我的,是吗?”他又问。
徐前却沉默下来,他转头看着地上铁盆里烧完的纸钱余烬,良久没有说话。
“我感觉到了他生命的消散。”徐前道。
徐暮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灵堂前,约莫过了十多分钟,他说:“如果有一天,你也感觉到了我的消散,可以告诉我吗?”
良久过后,徐前只是道:“我会提醒你。”
徐暮跪在灵堂前将地上的纸钱一一投入铁盆中点燃,他说:“我一生的转折点似乎总围绕在钱上,也不知道死了之后有没有人给我烧纸钱接济一下我这个穷鬼。”
徐前并未搭腔,只是问他:“害怕吗?守灵。”
徐暮道:“以前是不怕的,现在怕了。”
徐前脱口而出:“是因为我吗?”
徐暮点点头,解释说:“第一次守灵的时候,我希望真的能看到,那时候是不怕的。”
他说着转头看向灵堂前的骨灰,烛光映入眼瞳,那是一双疲惫又哀伤的眼睛。
“这次我不希望能看到,但是却怕了。”
徐前说:“看不到的,我的存在不代表鬼魂就存在,否则,死亡怎么能叫死亡呢。”
真正的死亡,是所谓的“灵魂”也消散了,而灵魂的存在,也许只是活人对死人的一种寄托罢了。
徐暮用自嘲的语气,盯着烛火道:“是啊,死亡就是真的消散了……怎么还会有灵魂这种东西呢,那看来我是不会变成穷鬼了。”
徐前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侧脸,泪光在上面滑过。
夜还很长,徐暮一夜未眠。
徐斌平下葬的位置离李树玲的墓很远,是村里的老人帮算好的位置,一切像是巧合,又像是上天的安排。
虽然她生前无法逃离,死后倒是得了个清静,但也不过就只是剩下几抔灰来逃离出生前的牢笼。
待所有事全部结束时,徐暮站在人都散尽的家里,茫然地感受到家里的安静。
与以往他每一次回来时感受到的安静不同,以前不管哪一次回来,即使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也依旧不会产生这种,空荡,未来真的就是孤身一人的感觉。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他也不敢停下。
家里的大部分物件都已经被烧尽,空荡荡地透着风,徐暮没怎么收拾,就将整个空旷的房子给收拾好了。
这时姑姑正好从外面推开了门,她孤身一人来到院里,叉腰看着刚收拾完东西的徐暮。
徐暮也看着她,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这是要回市里了?”姑姑问。
徐暮点头“嗯”了一声,表示确实如她所想。
掩饰情绪于她而言似乎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姑姑才问完话,就迫不及待地展现出她的态度,脸上冷漠嫌恶的表情立马就袒露出来。
徐暮看了一眼对方变脸的速度,也不催促姑姑说话,一言不发。
姑姑道:“守灵这几天想通了吗?”
徐暮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让他守灵的第一天,姑姑就暗示他,让他自己想想,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让他想通了再对着徐斌平的灵魂道歉。
“没有,我想不通。”
姑姑看着徐暮厚重的黑眼圈,头发也越发长了,几乎遮住了眼睛的部分,几天不眠不休下来,显得格外的邋遢。
“你难道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吗?”
姑姑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杀人犯,带着不理解和谴责。
徐暮在想,为什么你明明不怎么在意徐斌平这个人,甚至对于他的死是松了一口气的的心态,从此也不再会有人会去麻烦你,可是现在却还要表现出这种对他死亡的愤怒和无端的关心,仿佛良心发现。
等待片刻后,得不到徐暮的回答。
“你不想说话,好,我不逼你,但我接下来的话你给我听好。”
姑姑用严肃的语气强调说。
“你爸的死,你自己心里得清楚,你要负全部的责任,他自杀是因为你,这是无可否认的事情,”她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对他继续谴责,“明明可以忍受着维持现状,不过也就是几十年的事情,你偏偏要这个时候打破,去遵循你那什么所谓的自由,才导致了你爸的自杀……”
徐暮沉默地看着她,也不做什么回应。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这个姑姑明明一点都不想沾上你家的麻烦,为什么现在又来多管闲事地骂你,”她说着,仿佛接下来的话非常的重要,忽的提高了音量,“面对你这种不孝的行为,作为一个长辈,一个有着基本道德的人,所以才来教育你!”
沉默,还是无尽的沉默。
姑姑说完后,被对方长久的无动于衷刺激到,她继续说:“你现在家里没有人,就只剩下我这个长辈,我说的话,你不听也也得听,该改正的就得改正。”
说着,被徐暮无所谓的态度气到,于是伸出手指着徐暮道:“你现在不说话又是什么态度,这是你该对长辈的态度吗?你是哑巴吗,连话也不会说了!这几天来的人那么多,你几天下来不说几句话,就真当全部我都给你揽下来了?”
“这几天是谁累的忙上忙下,你除了守个灵堂,你还知道干什么?以为什么事都不说话,就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似乎是说得累了,姑姑在院里拉了个凳子,坐着抬头对站着的徐暮继续道:“守灵堂期间不能出现什么吵架的事,所以我一直没有说你,你长这么大了,自己就得该明白什么事该怎么做,什么事不该做……”
“首先,就得先把你这哑巴样的习惯给改掉,说个话是能让你去死吗,多少天了,连句话也不说,亲戚们私下都是怎么说你爸你妈的,你不知道?都说你爸妈不会养儿子,俩口子都死了,也不见儿子哭着尽个孝,见人也不会叫,一点礼貌都没有!”
“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你爸这事的责任你得自个门清,别觉得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这事你得给我记着,记一辈子,这就是你之前做那些事的代价!”
她仿佛在伸张正义,每句话都说得振振有词,理所当然。
徐暮走神看着院墙,满墙的裂缝吸人眼球,一场丧事让小院里塞了几天人,原本白色的墙面已经变得斑驳不堪,上面有鞭炮炸开后留下来的痕迹,有不知什么时候谁留下的脚印,红黄交替的泥印,混着墙体裂缝里鞭炮留下的红纸卷。
墙面上有从外面长进来的几根藤条垂下,墙头上满满地长了一片藤蔓,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终于,在姑姑话里停顿片刻的喘息里,徐暮移开视线,终于看向了她,语调平静:“嗯,这几天一直让您帮我忙上忙下是我的错,这几天辛苦你了姑姑,谢谢你。”
他感激了姑姑对自己的帮助,略过了她对自己的指责和要求。
姑姑原本又要开腔,被他一打断,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道谢,她还以为对方还会再反驳她几句。
和徐暮对上视线,被他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一会后,她有些开始不自在起来。
原本屋外的气温就低,几阵风吹来后,她感觉越发的冷了,心里被徐暮盯得有些发毛。
“算了,知道错就行,重要的是要知道自省,其他的我就不多说,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她立刻逃也似的走出了院子,像是做贼心虚一样。
徐暮目送她出门,随后走向院子里剩下的几个椅子,把它们一一收好放回家里后,拿好收拾好的东西把门关上。
走出院子时,他下意识地想往斑驳的院墙上看,徐前正好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对他道:“要不再加件衣服,看起来穿的有些少?”
徐暮听完移开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疑惑抬头,表示自己穿的并不少。
徐前推着他走出了院门,说道:“我觉得还挺少的。”
两人站在院门前,徐暮放下手中的东西,将院子的大门拉好,随后上了锁。
墙头上一株原本被其他藤蔓缠得形将枯竭的杂草,许是这几天风雪太大,原本强盛的藤条渐渐枯竭,孤立无援的杂草却奇迹地活了下来,长出了藤条的覆盖,看着营养不良,但是却还有生机。
徐暮和徐前顺着走出村的路,两人的身影在冬日的寒风中,并肩消失在道路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