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 第15章 自责

徐暮慌张地回头看向身后，还没看清，双眼就被一只温热手掌覆住，徐前从身后俯在他耳边道:“还是不看为好。”

周围陆续开始围堵着一群闻声而至的人，讨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车祸的第一时间，围观的人已经把急救电话打了出去，傍晚下班的人，离得近的人，都慢慢围了上去，对着这场意外的车祸窃窃私语。

徐暮颤抖着手拉下徐前的手掌，他惊惧地看向车祸的位置，耳边徐前的声音道:“老人没事。”

话语落下，昏暗光影下，徐暮远远看见老人拉着推车从人群中出来，心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担忧的心情落下，后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歉疚。

救护车来得很快，十多分钟不到，整个路口就挤满了车和人，堵车的和围观的人堵成一片。

从人群中挤出来的老人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外套，往人群中扫了一眼，随后拉着推车慢慢走离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现场。

徐暮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离开，沉默地等待这场突如其来的戏剧收尾。

徐前与他一同站着，看着拐角发生的事，眼神晦暗不明，却没有开口提醒徐暮回去。

不久过后，人群也渐渐散开，片刻的意外只是人类生活里的一角，好奇的探究结束，人群又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中，喜怒哀乐地各自前进。

徐暮看到了昏暗灯光下地上看不真切原本颜色的液体，还有周围散落的车辆碎片，他瞳孔微缩，人声在他耳边渐渐形成了电音，时而压抑，时而激烈。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他却感觉自己闻见了血腥味，和下水道腐烂的臭味相比，这个味道堪称新鲜，却让人更恶心更胆寒。

意识到自己的不适，他强迫自己转身，像周围的人群一样，带着一丝恍惚，缓慢地逃离这个被死神眷顾的现场。

离开那里，吵闹扭曲的声音渐渐远去，身边的脚步声慢慢变得清晰可闻，整个世界才颠倒过来似的恢复正常。

徐暮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清醒后，他感受到自己身边投来的目光，他轻声道：“我没事了。”

徐前：“嗯。”

两人一路无言走了回去，经过刚刚事情的冲击，徐暮也没有再继续问之前没问出的话，这场意外像是他的哑药，将他所有的表达欲都尽数回收，碾碎，抹失。

“嘭！”

巨响在耳边响起，他心跳加速,又慢慢开始呼吸不畅。

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鲜红的颜色，机油的味道混合着血腥味，他仿佛在晕车，又好像在溺水，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眼里的世界慢慢分明，血红之中突兀的出现了一个老人，是那个修鞋匠，他脸色苍白的躺在血泊里，身上还穿着徐暮给他的大衣，毫无生息。

他不是没事吗，徐暮在心里问自己，他明明记得老人没事了。

徐暮不可置信地看着躺着的人，他跑着过去，却怎么也跑不过那明明不算远的距离，他焦急地伸出手想触碰这近乎虚假的一幕，还没碰到却先看到了自己伸出的手沾满鲜红的血迹。

徐暮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他有些迷茫，自言自语喃喃道：“是我害了他吗？”

“是，都怪你！”

徐暮猛地抬头，看到了视野里原本紧闭双眼躺着的老人睁开了眼睛，眼神犹如恶鬼，眼中带着怨恨，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还在说话，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传到徐暮的耳朵里，让他越发头疼。

“如果不是你喊住我，我就会提前离开那里，我也不会卷入这场车祸，都怪你！”

“都怪你！！”

“都怪你！！！”

躺着的老人突然消失，随后惊现在徐暮眼前，徐暮吓得眼睛一闭，清醒了过来。

“滴答！滴答！”

是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清醒的一瞬间，徐暮意识到，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天晴不过两天，又开始下雨了。

外面漆黑一片，徐暮躺在床上看着没拉上窗帘的窗户，听着雨声。

天总是没亮，每次梦中惊醒面对的总是黑暗，永远也无法逃离。

第二天早晨，雨果然还是没有停下来，虽然在徐暮的意料之中，但是他却感到有些郁闷。

出门时，徐前问，是不是要去找修鞋匠拿鞋？

徐暮应了声“是”，两人一块出了门。

外面细雨蒙蒙，徐暮撑着伞往路口的位置去，手里还拿着另一把伞。

一下雨就湿冷得厉害，徐暮脸都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耳朵冰凉凉的。

他其实不太希望自己能够见到修鞋老人，这样的天，并不适合出来等人。

徐暮有些后悔昨天自己和老人的约定，不该约今天的。

经过雨水的冲刷，路上平时能够闻到的下水道味淡了很多，世界被洗刷一新。

昨天那些惨烈的痕迹，大约也被冲洗干净了，时间过得很快，渐渐的所有人人都会慢慢淡忘昨晚上的事情。

到景宁路口，徐暮往拐角位置看去，没看到老人的身影，他松了一口气，刚想转身离开，余光就看见了另一侧的绿化树下站着个人，仔细一看，就是老人。

这次他没有带着推车，而是一个人孤单地站在树下，时不时地往这边张望，看到徐暮的人影后，不确定的眯着眼努力往这边看。

徐暮发现后，立刻走了过去，看到他身上还穿着自己昨晚送的衣服后，他心里放心了很多，起码对方明白照顾自己。

“大爷，是我。”徐暮走近叫道。

“还真是你啊，小伙子，没想到你来的还挺早。”老人惊奇说道。

徐暮道：“嗯，没事就想先出来走走……顺便见见朋友。”

“哦，这样啊！”老人明白地点点头，随后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徐暮。

徐暮伸手接过，同时他看到老人手上的伤，一道有些深的伤口，一直蜿蜒到衣袖之中，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铁器给刮伤的。

想到昨晚的车祸，徐暮心里狠狠一颤，他有些自责地想问问对方是不是被昨晚的车祸波及到了，却发现自己难以开口，畏惧着不敢询问。

徐暮掩饰住自己的神情，他状若无事道：“没想到您弄得这么快。”

老人爽朗一笑道：“我的手艺啊，你放心，绝对讲究效率，质量也过关。”

徐暮点点头表示认同，随后问道：“多少钱？”

老人道：“付我两块钱就好。”

徐暮拿出五块钱递给他道：“我没有零钱，就付您五块吧。”

老人连忙道：“没事，我这里有零钱。”

说着往衣服兜里掏零钱。

徐暮连忙道：“你收费也太便宜了，容易吃亏，明明手艺做得很好，这多了的三块就当是我多余给您的，以后要是有我的鞋，您就放最先做，这样好吗？”

老人还想拒绝，徐暮还是固执的让他收下，拗不过他，老人只好道：“好吧，真的太谢谢你了，小伙子。”

徐暮回道不客气，一边将手上的伞递给老人，一边装作不经意地神情道：“噢，我才发现，您不打伞的吗，我这正好有一把伞，您拿着……”

去字还没出来，就被老人打断，随后委婉拒绝道：“诶，不用啦。”

看着老人推回他伸出去的伞，徐暮又道：“我出来见朋友，正好他打车走了，这伞也用不着，您就拿着，这雨一会儿怕是要下大起来，没有伞可不行。”

“真的不用了，”老人依旧拒绝，“小伙子，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沿着这条路走啊，一会就到。”

似乎是看出了徐暮还再想说什么，老人补充道：“这路上有树呢，不怎么淋得到的，况且这雨小着呢，等我回去都不一定下得大起来。”

徐暮还是有些担心，但他没再坚持，他想问些什么，却又怕伤到老人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样啊，那今天还麻烦您了，天气这么冷还来给我送鞋子。”徐暮抱歉道。

“诶，不麻烦，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客气呢。”老人笑着道。

两人分别时，徐暮转身回去，徐前在在身旁说道：“不要有太多的愧疚，本质上并不是你的错，他也没出什么事。”

徐暮叹了一口，可是怎么能不自责呢，对方差点因为自己而发生车祸，如果他没有叫住老人，对方根本就不会面对到这样危险的事情。

徐前看着他的背影，静默地注视着他，感受到徐暮陷入低落的情绪，没再开口说什么。

安慰和劝告说太多都难以将陷入泥沼的人拉出来，除非那泥沼自己消失或者陷入的人愿意出来。

回到居民楼里，徐暮在走廊上遇到了隔壁的杨大爷，两人互相打了招呼，杨大爷询问徐暮道：“小徐，你知道隔壁街道昨晚上发生了车祸吗？”

徐暮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他想到昨晚的情景，愣怔回道：“知道。”

杨大爷叹气道：“这样啊，唉，也不知道有没有摔伤人，严不严重，早上出门的时候，一直听楼下李大爷在叨叨，也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徐暮道：“是有点严重。”

杨大爷：“小徐看到了啊？”

徐暮点头：“嗯，一辆面包车和电动车，电动车上的人摔得很伤。”

说着想起昨晚看到地上的血，他继续道：“后来被救护车拉走了，应该会没事吧。”

杨大爷听了感叹道：“唉，希望人没事，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一听到这种意外的事就觉得世事无常。”

徐暮道：“嗯，会没事的。”

可是真的会没事吗？那样多的血，会没事吗？

傍晚的时候，徐暮背上前不久特意去买的猫包，带着猫出门散步。

雨在下午时就已经停下，云层也开始散开，太阳姗姗来迟，黄昏的阳光笼罩着被清洗干净的世界。

徐暮带着猫来到了居民楼后的一片郊外。

这里有一些废弃的仓库，大约被抛弃得有点久，杂草已经长成一片，地处荒凉，不怎么有人来。

徐暮大约是搬到这里的两个月后发现的这里，那时候忙着赚钱，几乎每天白天在洗车店上着班，晚上在砖厂里兼职帮忙卸砖来赚钱，休息时间寥寥无几。

就连房子一开始也只是租下来当了个可以休息的地方而已，几乎没有怎么打理，直到徐斌平算是稳定下来后，家里的债也差不多快还完了，徐暮才选择辞了晚上的工作。

刚清闲下来时，他有些不适应，总待在房子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更不想去医院陪着徐斌平。

后来每次闲暇时透过阳台看到楼下不远的荒地，某次就产生可过去看看的想法，于是带着刚捡不久的猫一起去那一片看了看。

穿过几个废弃的仓库，来到了一条小路，小路窄小，因为没有什么人过来走，所以地板上倒是显得干净不泥泞。

水泥路上长了青苔，灰色中透着一抹青绿，倒是和周围的环境相得益彰，虽说已经是秋季，但周围的杂草生命力顽强并没有枯黄。

徐暮把包放下，将猫抱了出来，喵子得到解放，欢快地围着徐暮转了几圈后，然后往路边的其他地方窜。

徐暮放任着它到处窜没有管，自己找了一块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安静地观察远处慢慢降下的太阳。

徐前站在他身旁，两人一站一坐，在傍晚即将消失的金色余晖中，享受着这不必为任何事担忧的片刻安宁。

许久过后，徐暮突然向徐前问：“人类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问完，徐暮身子转向徐前的位置，扭头仰视对方，等待他的回答。

晚霞金黄的色彩映在徐前脸上，他难得回避了徐暮的视线，没有看向对方，而是看向远处的余晖。

微长柔软的头发随着晚风轻轻飘动，被光映上后仿佛染上了棕，不再是平时纯黑的颜色，表情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平静。

站在光里的徐前回复道：“死亡来临前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