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道窄窄的窗缝中,许敬尧低垂着眼,看到她穿着崭新的花裙子,扎一条短短的高马尾,像一只小小的蝴蝶,从世界的这一头,一直飞舞到世界的那一头,满漾着欢声笑语,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天堂。
那只花蝴蝶飞了多久,他不知道,只知道看得呆了,好像脚底生了根一样。
直到母亲轻轻敲了门,叫他去吃饭,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窗前。
那时他忽然发觉自己手指尖痛得陌生,再定睛去看,原来不知何时,早已啃得血肉模糊。
一开门,便看见母亲坐在饭桌旁,有一下没一下地织着围巾:大红色,为他冬日备下的。
窗外的花蝴蝶笑了,笑声如同来自天际。
他微微低着头,双眼却不由自主地向上瞥去。
在碎发的缝隙里,他看着母亲轻轻蹙起眉头,说哪里的野孩子,临开学了还这么淘,家里没有大人的?接着又转过头来,担忧地看着他的双眼说,没有打扰到我们囝囝学英语吧?
“没有。”
许敬尧察觉出自己左眉处肌肉神经质地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撒谎,然而因为那只花蝴蝶,他甚至也不觉得很心虚。
母亲或许在看着他,但他低着头,用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道锐利的目光,装作看不见。
他只是想,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面呢,那只花蝴蝶?
母亲也不说话了,只是低头吃饭。
那时,他最向往的是上学——上了学,可以在学校,学习,或是玩耍,都无所谓,也就不必待在家里。
那个最闷热的夏天里,他在母亲留意不到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心算着倒计时。
可是,他没有想到,母亲第一天送他上学,竟然牵着他的小手,一直走进了校园。
许敬尧记得,他很诧异,说妈妈,你怎么也进来了?
然后他看见,母亲脸上绷得紧紧的,好像一块冻豆腐,白,并且扁平。只有看向他时,才似乎略略地有些融化。
母亲说,我来做老师呀……
他一惊,接着已经走到教室门口。
母亲抬起一只瘦而苍白的大手,像噩梦里那些只在深夜里出没的、会吃小孩子的巨人一样摸摸他的头,说快进去吧,别让老师再催你。
他懵懵懂懂,说那你去哪里?
母亲冲他淡淡地一笑,像是生生挤出来的,说我去找你们校长,签入职合同……
他就那么戳在教室门口,看着母亲优雅的身影渐行渐远。
不知为何,他记得很清楚,母亲那一天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裙,裙子合体,含蓄地勾勒出母亲年轻而略显单薄的身体曲线,远远地看,好像一轮水中明月,轻轻一拨,就会破碎成一地玉屑,再去拼,拼得再完美,也不是曾经那轮月了。
但在当时,他只是觉得,终于可以离开母亲的视线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他走进教室里,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打闹。
那时许敬尧多少是有些高兴的,却更多的是怯懦。他没怎么和同龄人说过话,看到几个孩子不约而同投来的、好奇的目光,他甚至窘得想逃。
不止是“想”。
事实是,他是准备要逃走了,如果不是有人拉住他的衣角,问他叫什么。
许敬尧心中带气,然而一转头,看到来者的那一刻,他觉得心也空了,世界也空了。
在他面前,那只小花蝴蝶——哦,不,今天是黄蝴蝶——笑得灿烂。
她长得很小,又被鹅黄色衬得雪白,在他面前半仰着脸,又问一遍他叫什么。
他受宠若惊,几乎不敢呼吸。
小黄蝴蝶拉着他,拿笔尖锐利如剑的新铅笔,在田字格里一笔一划留下痕迹。她笔迹那么幼稚,留下的三个字却带着时代早已丧失的书卷气。
陈幼梧,她笑着说,好听吗?我外婆起的名字。
太优雅,太书卷气,不像是属于六七岁垂髫顽童的姓名——
但,他想,“许敬尧”,不是一样吗?
也许一切早在冥冥之中注定。
陈幼梧,许敬尧,兴许姓名便注定,他们的故事,永远不会是儿童间嬉笑打闹、印成带拼音大字又穿插在插图间的故事。
那种故事他小时候没怎么读过,许敬尧回忆想,三十多年前,母亲连识字材料都为他预备的是时政报纸。
许敬尧后来也想,那时她怎么会对他如此关照。那个小小的、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住的鹅黄色身影,就像一颗小小的太阳,温暖着他冰冷而怯懦的心。
一温暖,就是整整十三年。
那天,她拉着他作了同桌。
她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他只是端正地坐着,一点也不敢动,眼神在她全身上下跳来跳去,紧张得连鼻尖都在冒汗。
后来他知道,她就住在他家楼下。他在家练琴或是念书,她也可以听得到。
那天,他连回家时走路也轻飘飘的。
美中不足是,母亲每日都坚持接送他上下学,似乎她一旦不这么做,他就会逃走一般。
陈幼梧最初还会雀跃地跟上来,同他和母亲打招呼,母亲总爱搭不理地答应一声——比敷衍更敷衍,让孩童最伤心那种敷衍。
后来她学乖了,每每等他们出门,便跟在他们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等到进了教室,便快乐地蹦过来,拉着他开始说话,像小鸟啁啾。
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许敬尧从头到尾都清楚,她根本不缺朋友,无论女孩、男孩,她想做朋友的,都总可以做得到,如同一只蝴蝶去得到花朵,顺理成章,又简便得当。
而他们,自不必说,都比他更像她这样的人。
坦白来说,她和他在一起,永远好像蝴蝶在冰面上起舞——不搭,一点都不搭。
可是她呢?
她不如他,想得这样多。
许敬尧想,她的心里盛着他,亦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大概也仅仅是因为习惯罢了吧。
大部分时间里,是他在听她说,说故事、说新闻、说草里的小虫,也说天上的星星;有时她也听他说,说练琴,说奥数,说屋里的母亲,也说消失的父亲。
那时的他,七岁。
许敬尧其实隐隐约约地知道,他与她,永远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如同平面中两条相交直线,相遇了,又渐渐分道扬镳,到最后,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
一切都留住了,一切也都逝去了。
往后他与她都会遇到许多条线,而他们那个焦点,不过是超市促销大米无数中的一粒,毫无价值,又平庸至极。
——可是,在相遇之时,在那个小而仓促却又浓墨重彩的交点上,谁又愿意轻易松开双手?
他不知道自己拼了命去抓住的究竟是一段什么样子的感情。九岁他从二楼窗口偷偷跳下去时以为是友情,十六岁他迎着海风咆哮时以为是爱情。
可无论是哪一种情感,对于一个忧郁怯懦的他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都使他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奋力一搏。他愿意,哪怕他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是永恒,他也愿意蒙缚着自己的眼睛,心甘情愿地向不归处冲刺。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带他逃离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选择抓住它,或是连同它一起,万劫不复。
只是,在那个时代里,再多声嘶力竭,相互撕扯,终于抵不过现实一场场凛冽寒风。
在十二岁之前,许敬尧恐惧生长。
他恐惧夜夜将自己自睡梦中惊醒的生长刺痛,恐惧一件件还未来得及喜爱够便再也穿不上身、只能扔掉或卖掉的衣服,恐惧那张逐渐同他的身量相同的小床,恐惧生长本身——
他恐惧地发觉,年龄越大,母亲便越显出颓状。
到了后来,琴便不学了,为着省去一笔开销。
那时候他太小了,还不知道母亲是否有了烟瘾,只知道她身上烟味一日重于一日。
他也不知道家里的境况为何急转直下,更不知道那些一身横肉的逼债的汉子,都从何而来。
家里的饭菜越来越寡淡,可是母亲却以一种离奇的速度微微地胖起来,到最后,便与街头巷尾、遍地张贴的那些廉价广告上,教繁杂大字簇拥着的女子无异了。
他负重两千五百五十七天长大,一直到他十九岁那一年,面对着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境况,母亲无意间的一句怒吼,才终于使他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但,在那之前,在那些荒唐得令人费解的日子里,许敬尧什么都不能知道。
他能看到的,只有母亲迅速地且不可挽回地衰颓下去,满世界的风雨都绕过他身前的一切屏障,猝不及防地向他砸来,逼得他不得不过早地开始担忧生活,日日为一双鞋、一本书甚至一顿饭,而愁得心碎。
又偏巧,这个十二岁少年的身体如同他的心智一般,比同龄人更加迅速地成长起来。
走在校园里,他像一根可怜的竹竿,低着头,用天生碎而长的额发草草掩住自己悲恸的眼神,羞怯而沉静地抿着薄薄的唇,小心翼翼地,拖着不敢迈大的步子,从其他人依旧快乐的童年中匆匆路过,仿佛一块灰蒙蒙的背景板。
在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里,他们只可以看得到沉默的他,却看不到那些本该充满朝气的日子里,当他走在阳光下的阴影里时,会忽然地掩面痛哭。
面对那些同样幼稚的脸,许敬尧不敢想也不敢说,如果上了高中,钱,究竟要从哪里出。
钱,钱,这个生来就滴着鲜血的字眼,过早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公交车颠簸,将身边人的衣服不慎送到自己手背。
许敬尧察觉到自己的眼皮神经质地一跳,接着又本能地握紧了手中那小小的包裹——
连他自己都不由得为之冷笑,明明那里面不到五位数的金钱,同他银行卡上相比,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兴许身上衣物加起来都多于此数目。
然而,他还是病态地攥着,像攥住自己那颗不受控制的、慌张的心脏。
就像远离童年的很多年之后,即使春风已至,他却依然忘不了那段贫穷而落魄的生活。
饿惯了肚子,忽然身陷名利场中,他于是无法自持地、像个疯子一般敛财,终于得偿所愿地,把自己坠入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