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艳胡姬站在元姝意身边,看着铜镜中的两人,同时伸手轻轻握住元姝意的手。
“元娘子,宁画师还在等你,莫要让他等急了,再者,这美人面亦有时辰限制。”
“美人面…美人面…”
元姝意喃喃点头,木讷朝着门外走去,胡姬看着元姝意推门出去的背影,眼角眉梢的笑意慢慢敛去,回身看向大开的窗口,还有满地狼藉。
地上散落的香粉被风吹至胡姬脚边,随后胡姬手抚了抚后脖颈,上面纹了一朵色泽艳丽的秀春菊,“告知宁公子,我们有麻烦了。”
话音落,房梁上有轻微异响,什么东西慢慢爬过梁上柱子的声音擦擦传来,而后又消失不见。
…
人面桃花馆外是大片桃树,毗邻永安渠,夜间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便是水浪一阵翻过一阵的涟漪声,百年春水,翻涌而过。
方才从水上而过,裴琅月的裙角被水浸润,直至落地站稳后裴琅月才松了紧紧抓着越长逍衣领子的手。
太险了。
若是刚刚越长逍反应慢半分,他们已经被馆中胡姬发现,这人面桃花馆疑点重重,若是率先打草惊蛇必会误了大事。
幸而越长逍及时拉着她翻出窗外,轻声带着她快速穿过桃花林行至这潏河旁,这才没被发现。
此时此处无第三人,只河道旁种植的槐树绿叶成荫,在夜里鼓动,大片大片阴影飘动好似鬼影一般,看着有些许阴森。
不过,也好过刚刚那无脸的元姝意。
裴琅月重重吐了口气,今晚实在一波三折。
身侧越长逍倒是气定神闲,撇眼瞧见裴琅月一张小脸惨白,额角的碎发都被冷汗濡湿,双目有些失神,嗤笑了一声,“如此胆量还敢任仵作,说出去教人笑话。”
裴琅月抬眼,手捂着胸口,刚刚窒息引起的阵痛未消,“比不得越大人武艺高强,差点一刀捅死元娘子。”
“行了,少在这与我拌嘴了,那伙人不知道会不会顺着行踪追过来,先离开为好。”
越长逍说完,细细观裴琅月反应,这小姑娘倒真是个牙尖嘴利丝毫便宜不肯被人占的,吃了亏定是要千百倍追讨回来的,还极是记仇。
不过这会一语毕,见她没说话,便自顾自踏上从旁小径。
裴琅月见了也跟了上去。
潏河横穿延康坊与崇德坊,二人不消片刻便走到了延康坊处,这里恰靠近西市,直到来往行人增多,裴琅月才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裴小姐!裴小姐!”
两人还没走进延康坊,就听一急声高呼,是朱胜。
朱胜小跑而来,他在外左等裴琅月不出,心下便想再去西市探查一番,却得了几个重要线索,便想着再回人面桃花馆等裴琅月,却不料在这儿遇上了。
“裴小姐,这——”
朱胜一语未说完,才发觉裴琅月身边还站了一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整日待在凝光阁那位。
“下官朱胜见过越少卿!”
朱胜连忙双手拇指交叉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低眉顺首。
“越少卿,您怎么会来此,莫不是来查案的?”
朱胜一想更不对劲,白日里初见这两位祖宗不还吵起来差点刀剑相向,这会怎么一齐出现在这,裴琅月是来查案的,那越长逍呢?
裴琅月余光瞥见越长逍嘴唇紧抿一言不发,猜出他大概出来没告诉大理寺任何人,这会却被属下瞧见,心底怕是有些不自在,便开口,“朱寺丞,你怎会在这,我还以为你在人面桃花馆外等我。”
听裴琅月问起,朱胜解释,“裴小姐,我以为裴小姐进去一时半会应当不会出来,便想着再来西市找找线索,没想到在这遇到两位。”
“既如此,朱寺丞可有收获。”
“不瞒小姐,打听到了几个重要线索。”
朱胜此话一出,裴琅月和越长逍眸光同时一亮,齐齐朝朱胜看去,就见朱胜直起身子,眼里有了些许得意。
“我打听到,此前已经有十七位女子成为人面桃花馆宁画师的入幕宾,且二位可知,这些女子在去之前,竟然都不约而同前往了汀兰桥,是不是极重要的线索。”
“…”
朱胜没注意到二人神情,继续道,“下官以为,可以从这十七名女子下手,先调查这十七人同时去汀兰桥作何,然后再…诶…越少卿裴小姐,你们怎么走了!”
…
回到大理寺时,天边鼓楼夜色霞光相交映,无边墨色侵吞了最后一丝彩光,星辰闪烁,月光无暇。
裴琅月走到大理寺门口时突然停住脚,回望向夜空,“离本月十五应当不过三日时候了吧。”
“裴小姐莫不是想亲自去看看?”朱胜诧异。
裴琅月不语,神色闪动。
“三位大人可算是回来了。”坐在大门口台阶上的杜文光望眼欲穿可算把三人盼回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下了台阶,疾步走到三人跟前,甚至来不及行礼。
“三位快请去大厅,案子紧急。”
饶是朱胜与杜文光共事数载也未见他这般迫切模样,近些年岁长安虽小案不断,却也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可这会看杜文光这模样,倒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
不疑有他,四人匆匆进了大理寺,行至前厅时,还未入厅裴琅月便闻见了淡淡的说不上来的味道。
入了厅,三人皆是一惊,就见正厅地上,工工整整摆放了三具红布盖面的尸身,刚刚那味道便是从这尸体上传出,尸体上裹着的红布有潮湿泥土的痕迹,可看布上折痕又不像是近几日的事儿。
“三位大人出去后,先后有兴宁普宁敦化三坊巡查捕快快马回报,说是于这三坊之中挖出女尸,粗略估算是因连日雨水以致泥土松软,尸体之上的土被冲刷去才被人发现。”
越长逍已然一个箭步走到正中那具尸体旁蹲下,裴琅月亦解开腰间荷包在他对面蹲下,随后越长逍掀开了裹着红布。
“这——”
站在越长逍身后的朱胜见了眼神一震,目光死死盯着那尸体,“这是什么符文?”
就见红布之下乃是一具女尸,一身异域打扮,妆容首饰都不是长安的物件,最诡异之处,是她脸上贴了一张符文,好似茅山道士收服妖魔镇压邪祟时画的符一般。
“这应当是茅山术里镇压邪灵的一种符篆,可这符篆到底有何用?”
朱胜亦言,“下官看她这身打扮当是西域人,西域人为何脸上会贴这中原的符篆?”
裴琅月伸手展平女尸面上符篆,符篆上是用丹砂画的符文,字锋有力下笔从容应当是通晓茅山术的人画的,可这符篆的意思她却看不大懂。
“她是长安人。”
越长逍背过身掀开另一具尸体的红布,亦是女尸,且同样贴了相同符文的符篆。
“长安女子?”
朱胜杜文光讶然,尤其杜文光,尸体运回来时他已先行查验,这些女子红布之下的尸首满是泥土,已经看不大清面容,从装扮上能判断出是西域人,再没有其他能分辨出的细节。
裴琅月拿刀的手顿了顿,连忙戴好手套拨开女尸的散发,轻轻抬起尸体额上贴着的符文,“尸体应当埋了多日,可肤质未有腐烂迹象,肤如雪脸如莲,无西域人特有的被日光干燥灼热的红痕,鼻基微陷,也不符西域女子鼻梁高挺的特征,此处还贴有花黄,她的确是长安女子。”
此言既出,朱胜杜文光面面相觑,两人眼底是一样的震惊,再同时看向地上蹲着的二人。
“此三具尸体皆为长安女子尸体。”
越长逍检查完起身,就听裴琅月接话,“算上芷芙,应当是四具尸体,若推算不错她们四人应当是因为同一个缘由丧命。”
“你是说,芷芙的死,和这几人一样,这不可能啊。”
杜文光皱眉,“这几具尸体是分别从兴宁普宁敦化三坊挖出,虽说这三女子死相一致,可也说不准是某种祭祀习俗,怎会与芷芙的死扯上干系,那芷芙的死状我们都是看见了,豆蔻之年面若老者,还有诡异纹面,怎么看这也不是一起案子。”
裴琅月凝神蹙眉,银刀挑开女尸唇口,另一手从荷包里取出一银瓶单手挑开,将麻油抹在鼻翼,再取出另一银瓶打开,登时冲鼻的醋味弥漫开,以醋净手后,裴琅月将剩余醋泼在地上,又点燃皂角丢下,顿时白色烟雾升腾而起,被风吹散在几人身侧。
“原先以为裴小姐年纪轻轻身居要职,被任命至大理寺仵作,是宫里塞来的人,不曾想连这验尸的这些偏门技巧竟都知晓。”
朱胜看完裴琅月流畅的动作,震惊之余不忘和同样看呆了眼的杜文光小声交谈。
“甚是。”
杜文光点头应和。
裴琅月垂目面若冷霜盯了半刻,直接伸手撕了女尸面上的符篆。
朱胜、杜文光:“裴小姐!”
眼见她竟然就这么把这符文撕下来,两人一惊,随即就见裴琅月掀开女尸上红布。
裴琅月揭开布,女尸身着的异域裙装上沾了泥点子,便好似在雨夜被埋入泥土中一般。
“长安近日什么时候下过雨?”
越长逍抱臂站在一侧,“本月元日庚日辛日曾有雨,辛日雨急,如你在朱雀街被捕那日一般。”
裴琅月:“…”
裴琅月:“元日距今已过十二日,若是那日入土此三具尸体,这身上泥点早该凝固,而不是像这般还如刚被泥水打过一般,应当是辛日入土,泥土潮湿程度一致,当是同时埋入。”
话音落,裴琅月手中银刀已经挑开女尸领口,一路向下,却见胸口洁白无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尸身无痕,无明显外伤。”
“也就是说,她不是被人杀死的?”越长逍问。
“不。”裴琅月侧首,“还请将我验尸工具拿来。”
立刻有人去取了裴琅月的箱箧过来,裴琅月一边打开箱箧,“尸首无痕,死后为青,虽无痕,却不能妄下定论,取葱白来。”
才取来箱箧来的下人听了,“葱白?那不是做菜的食材吗?”
“多嘴什么,裴小姐让你去取便快去。”朱胜啐了一口,那厮连忙匆匆跑出去,很快取了一把香葱回来。
裴琅月随即用手中银刀将葱白拍开,另一手将葱白于女尸胸口涂开,后将箱箧中装醋的银瓶取出,以醋粘了纸盖在抹了葱白的地方。
“先候片刻。”裴琅月将纸仔细贴在女尸身上,手中纸贴在女尸额头处时,按着女尸眉心的手突然停住,顺着脸部轮廓摩挲一遍,骤然凝眉。
“怎么?”越长逍见她神色突变,一步蹲下在她面前,“有什么异样?”
裴琅月顺着眉心抚过眉骨,至上庭,发际处,手指穿过女尸尚未散乱的发髻插入发中,在发间穿插而后停住。
围站在周身的一圈人又凑近些,想看的仔细,连越长逍也紧盯裴琅月,细细观她眉眼变化。
裴琅月缓缓抽出手,放至越长逍举着的烛灯旁,明灭的火焰闪烁在两人脸上,落在裴琅月戴了手套的掌心,她手指上有深褐色的粉末。
“这是…尘土?”越长逍眉头紧锁看着裴琅月,就见她搓了搓手上粉尘,摇头。
“这不是尘土,是干涸后的血痕留下的血痂因死亡多日碎成了细粉。”
此言一出,旁人皆惊。
“血?头部有血?”朱胜弯腰探身细看。
“莫非,她的致命伤在头部处?”
裴琅月不语,拨开女尸发间,凑近看了两眼,眼神一凝伸手从发中取出一黑色小虫。
“胡螓①注?”越长逍出声。
“此虫嗜血,所聚处必有鲜血,它们以血为食,如此看来这女尸头上一定有重伤,可颅骨未裂说明伤口不大且一击毙命。”
裴琅月说着见女尸身上粘了醋的宣纸已然变色,“时辰到了。”
说完,裴琅月揭开,所有人目光下移,就见刚刚被纸盖住的地方,女尸原本的肌肤之上渐渐呈现出千丝万缕红色的痕迹,随着痕迹慢慢显现,点练成线,相交错落,竟看见那女尸身上缓缓绽开了一朵牡丹。
“这这这…”
饶是杜文光在这大理寺任主簿多年,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案件奇闻,也从未见过这死人身上竟还能开出花儿来。
“这怎么可能!”
朱胜也跟着道,“裴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有鬼不成?”
他刚说完,厅中围绕的狱卒圈过来的脑袋纷纷后撤,而后就听越长逍斥声,“住口!朗朗乾坤之下,莫要提鬼神一说。”
“是,下官失言。”
裴琅月仔细看了那显现出来的牡丹,“不是鬼神妖术,她是被人杀死之后,利用的一种法子弄出这牡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