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颅骨处的百会穴有约莫一指粗的洞口,应当是类似粗铁钉的利器重重敲下去,直穿头骨,只要手法够快便可在顷刻间让这女子丧命,随后周身血液会汇集于此,而后从这伤口处流出。”
裴琅月一手在女尸发间摩挲,一边分析,另一手拨开女尸肩膀处的衣物。
“而且你们看,这女尸身上的牡丹并不是用墨水画上去的,线条呈青紫色且上面有细小裂纹,应是用极细的银针一针一针划出来的。”
裴琅月说完,越长逍将手中烛灯靠近些,“你的意思是,她这身上的这牡丹,是伤痕?”
“先用毛笔在她身上画出大致图案,再用银针顺着图案刻下去,划破皮肤流出的鲜血便会让这大红的芳纪牡丹栩栩如生鲜艳异常,久经而不褪色。”
“那这未免太残忍了!”朱胜忍不住插嘴,“若要完成这大篇幅的体绘,岂不是要忍受锥心之痛?”
平日里被针扎一下都疼痛难忍,这被针活生生在身上划这么多下,那得多痛?
都言长安女子追求美,可这变美的代价未免太大。
“既然是鲜血留痕,那这样大的创口,莫非这女子是先被人一击毙命,随后画上这牡丹,是为了给这女子减轻些痛苦?”朱胜问。
“多此一举。”越长逍睨了朱胜一眼,“凶手心狠手辣,若我是他,既能想出如此阴狠的法子,便会直接用银针在女子身上画这牡丹,再观这女子失血而亡之态,才符合凶手非正常人的心思。”
越长逍一席话把在场之人说的毛骨悚然,杜文光擦了擦额头冷汗,“若真如此说来,这凶手不仅心思缜密还手段毒辣,却非常人。”
“不止,这女子并不是在清醒状态下被铁钉贯穿颅骨而死的,而是在昏迷状态,如果要说,我推测这女子在死之前应当是被下了迷药一类的药物昏睡过去。”
裴琅月语气严肃。
“这又是如何看出来的?”杜文光虽在大理寺任了数载,可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离奇的尸体,饶是他也看不懂这许多的怪异之处。
“人之将死,许多肢体动作还有面上神态会保持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幕,即便过后凶手有意掩盖,可许多细枝末节处却无法顾及,这女子身体柔软无僵直,面容平和,不像是在极度惊惧之下死的。”裴琅月又检查了女尸手腕腰腹处,并无异样。
“先药晕这女子,而后一击毙命,再以银针在女子尸身上绘图,若说单纯是要这女子性命不必如此麻烦,那凶手目的便只有一个——”
越长逍说完顿住,裴琅月接着他的话,“凶手的目的,是这女子身上的牡丹,芳纪牡丹。”
“先后我已经在长安城中见过三个品种的牡丹,姚黄,魏紫,还有今夜这芳纪,但这些牡丹都不是长安的牡丹,而是来自于东都洛阳。”
裴琅月又令两狱卒按照她刚才的法子将令两具尸体背面露出,以葱白涂抹醋摸之,不消半刻亦出现了血色牡丹,与第一具女尸身上无出其二。
“凶手在长安女子身上画下洛阳的牡丹,你是怀疑这些牡丹都出自同一人之手,人面桃花馆那个画师?”
越长逍问,裴琅月头也不抬,“越少卿今晚去人面桃花馆,不就是为了探查此事?”
“越少卿?越少卿也去人面桃花馆查案了?我今日一直守在门口等裴小姐和朱大人,没瞧见越少卿出去啊?”杜文光一脸诧异。
闻言,裴琅月抬首,就见越长逍冷峻的面上浮出一丝不自在,不由挑唇一笑不语,反而低头继续检查女尸,良久才叹息一声,“谁道出这大理寺只能走门。”
裴琅月一边说一边起身,揉了揉腰,“走窗,也未尝不可。”
越长逍:“…”
先前只闻裴家女心思细腻擅察言观色相面知微,当时只道是沽名钓誉之辈,今夜看来却有几分真本事。
“除了这洛阳牡丹,人面桃花馆,还有最重要的一物,当是此案之关键。”裴琅月提起裙角,上面鎏金黛色的香粉在烛灯照耀下闪烁出细腻的光泽,粘在裙尾白荷上,如细碎金箔晕染开的荷花水墨。
“美人面香粉?是令元娘子癫狂那物?”越长逍回想起元姝意因这美人面香粉发狂的模样,神色微沉,“果真是妖邪之物。”
再抬头,就见裴琅月用手中银刀细细刮下裙角上的香粉,仔细收集在麻笺上。
“这些女子身上都有这美人面香粉的气息,我想她们当是为了这一纸香粉而遭此毒害,这美人面还需仔细查验其中成分有哪些,到底有何功效。”裴琅月收好香粉。
“美人面在外可是长安贵女人人追捧的宝物,若这些女子真是为了这香粉而致了这一系列的凶案,那这背后…”
一旁朱胜和杜文光还在唏嘘不已,裴琅月已经拿过越长逍手里烛灯再次蹲下,凑近女尸的脸,见女子双眸紧闭,脸上虽沾了污秽,却依然看得出是个美人,且虽已入土多日却没有一点腐烂痕迹。
随后,裴琅月食指和大拇指贴在女尸眼皮上,轻轻抬起女尸的眼睑,看清女尸眼眸那刻裴琅月手中烛灯一闪,火苗一个晃动,在场人皆惊。
“无瞳。”越长逍紧盯女尸白色无一点瞳孔的眼珠,“纸人才会无睛,这女子为何也无?”
“纸人无睛,美人无面,人面桃花馆内没有五官的元姝意,还有这没有眼睛的女尸。”裴琅月忆起柳扶盈拜帖上无面的小像,握着器具的手一颤。
“不好,柳娘子还在那,我在人面桃花馆内见她上二楼时,身上便有浓郁的美人面香粉味,她定然也涂抹了美人面,遭了!”
裴琅月神色一敛,与越长逍对视一眼。
“柳娘子元娘子在人面桃花馆,她们有危险!”
裴琅月急急起身,还未动手腕被人抓住,回首就见是越长逍,“你急疯了?你这会是要直接去人面桃花馆提人吗?”
“我父亲与柳娘子的父亲雍州刺史乃是至交,即便我与柳家兄妹无甚交集,可看在柳世伯的面子上,我不能坐视不管。”裴琅月挣脱开手,还未转身就听越长逍冷嗤一声。
“那我们这么多人在此,便是冷眼旁观了?”
越长逍又道,“你无凭无据去人面桃花馆说这几具尸体与他们有关,你猜他们是会放人,还是会把你抓去做成与这一样的美人尸呢?”
他一句话就叫停住了裴琅月,她堪堪回身,不语。
越长逍冷声,“你死了事小,若是打草惊蛇拿不到有力证据,到时候让真凶无法缉案,谁来担责?”
“若柳娘子元娘子真在人面桃花馆出了什么事儿,被做成与这一样的尸体,而我明明知道她们有危险却不做什么。”裴琅月在一具女尸前蹲下,死死盯着女尸身上显露的牡丹,握紧了掌心,“见死不救,非医者仁心。”
她先是一名医者,而后,才是大理寺的仵作。
越长逍双手抱怀垂首,目光落及裴琅月略显清瘦的双肩,一句医者仁心倒是让他心里有些触动,方才只是想吓唬她别让她轻举妄动,才说了那番话。
原先还以为裴琅月是思及她父亲裴尚书与柳刺史的世交,没料想,裴琅月竟还有这层深思,语气不免放缓,“既为医者,更该深思熟虑,不可贸然行动,误了大事。”
言毕,越长逍抬首看了眼厅外,夜色已然完全沉了下来,凉如曲水。
“真想做什么,先把这三具女尸仔细验完入册,至于人面桃花馆。”越长逍眸中愈暗,“绝不简单。”
“越少卿说的有道理啊裴小姐,那人面桃花馆的东家据说大有来头,私底下有没有朝中大员暗中撑腰也未可知,但就凭能请来名动洛阳的画师,且朝中不少重臣子女都难得一拜帖就可知,他们背后绝不简单,裴小姐不可轻举妄动啊。”朱胜劝道。
杜文光亦劝,“既然我们知道柳小姐是柳刺史之女,那他们也该知道,他们既知道应当暂时不会伤柳小姐性命,依我看,我们不如先压下此事静观其动,或是再查查其他有用线索。”
他这话提醒了朱胜,朱胜一拍脑袋,“方才不是提到此前已有一十七名女子见过宁画师,不若我们将她们一一找来问话,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收获?”
“朱寺丞说的是,我这就去摘录。”杜文光话音刚落,就听越长逍敛眸凛声,“不用了,那十七名女子姓甚名谁隶属何州何府,本少卿早已整理出来缉录成册。”
越长逍从袖口取出一卷纸展开,而后递给杜文光,“天亮后传这些女子来大理寺问话。”
杜文光满脸震惊接过那纸,看着上面工整写着十七名女子姓名年岁籍贯以及入人面桃花馆的时日,诧异,“这些,都是越少卿整理的?您莫不是早就知道了与这些女子有关,才整日待在凝光阁内,为的就是整理这些女子的卷宗?”
杜文光朱胜相觑一眼,同时后退一步低首行礼,“属下有罪,请越少卿责罚?”
他二人这一动作,越长逍侧首,“何罪?”
此话出,朱胜杜文光又是互看一眼,未语,而后就听到蹲在地上的裴琅月轻声出口,“没什么,不过是说你少卿大人不务正业日日将自己关在凝光阁内,稍有人闯入便大发雷霆,官架子大罢了。”
朱胜、杜文光:“…”
周围的狱卒听到裴琅月就这般不给大理寺两位大人面子,全都吸了口凉气,挤在一块,不说话全靠着眼神交流,外边凉风阵阵一股一股灌进来。
“无妨。”越长逍将手中烛灯放在一旁长桌上,垂眸看向地上验尸的裴琅月,“这大理寺也不是只你二人对本少卿有此看法,准确说,应是第二次见面的人。”
朱胜和杜文光不约而同看向裴琅月,的确,地上蹲着的这位可是今儿初来大理寺,不知说了什么话惹恼了越长逍,竟让越长逍直接抽刀相向,确实也是个人物。
不过想刚刚裴琅月当着越长逍的面说他二人,心中也了然了几分。
真真是个能言善辩直言敢说的主儿。
“那下官先去着手这十七名女子之事,明日便叫来问话。”杜文光说罢拿着那卷名单退了出去。
其余狱卒将尸体重新用红布裹好一一抬了下去,裴琅月默声将验尸工具收入箱箧,手放在她用来记录的手札上,却又迟迟未拿起。
似乎总觉得有什么遗忘之处,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