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头一次被完整的说出来,秦邺痛苦的同时又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看着周清,确认没有从周清的眼眸里读出责备或是厌恶的味道,终于,有难以承受的痛苦的呜咽声从喉咙里被挤了出来。
那件事发生之后,秦邺痛苦了好几年。
有很长一段时间,秦景旭将他关在曾经关他母亲的那栋楼里,辅以所谓的物理疗法,让他每天都浑浑噩噩,不甚清醒。
秦景旭就趁着这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他鲁莽冲动,做事不计后果。
“她是因为你才从楼上跳下来的。”
这句话,在秦邺意识不清的时候,听秦景旭说过无数遍。他不受控制地开始自我怀疑,曾经努力生活的自己在脑海里也完全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鲁莽,冲动,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丁点掌控事态的能力。
以至于到最后,他也开始相信秦景旭的话。
都是因为他,事情才走到了最为糟糕的地步。
他每天都陷在痛苦与挣扎之中,就算从那栋楼里出来,仍旧习惯性地依赖于物理疗法让自己保持冷静。
哪怕秦黍也曾无数次告诉他,他们走到这个地步只有唯一的罪魁祸首,那就是秦景旭。
是秦景旭造成了他们的不幸。
可对于那时候的秦邺来说,秦黍的话已经起不到作用了。他陷入了糟糕的逻辑闭环之中——秦黍会这么认为,是因为母亲去世之后,他是秦黍唯一的亲人了。
为了让留下来的人好过一些,秦黍当然会站在他这边。
可现在不一样了,周清也在认可他。秦邺在周清温柔包容的注视中一点一点冷静下来,时隔几年,终于认可了秦黍的话。
“他是唯一的罪魁祸首,是他害了我们。”
秦邺喉结滚动,眉眼舒展开了,头一次不借助药物和物理疗法,将自己控制得格外好。
可这模样,却不是秦景旭乐于见到的。
虽然只能听见声音,但秦景旭知道秦邺冷静下来了。
他想他能够理解那种感觉,就像几十年前的他,看见秦邺的母亲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莫名的温柔的宁静。
他想了想,缓慢开口,“看样子你是真的很喜欢周特助,他也给你带来了非常正面的影响……”
“这样看来,那时候我好像是做了错误判断。秦邺,我应该把你从那辆火车上抓下来的。”
秦景旭意识到了,如果不是周清,秦邺不会这么难以控制。
秦邺有长久的被他操控思想的经历,哪怕离开秦家许久,可他知道秦邺依旧深受当年的事情的影响。
秦邺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从过去几年的数次交锋就能看出来,脆弱敏感的精神状况让秦邺很容易就能被他激怒,进而暴露短板,再次陷入他的言语陷阱之中。
可这一次,秦景旭发现自己失败了。
虽然秦邺依旧被他刺激到了,但因为周清在身边,秦邺冷静得异常迅速。
并且成功。
他没有做到的事情,秦邺做到了。
说实在话,这让他很不满。
就如秦邺所说,秦景旭也认可秦家有精神病的基因。
秦邺所厌恶、所不满的成长经历,都是秦景旭所经历过的。无论是少年时候的严格管控还是打骂,他都同样经历过。
但秦景旭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都熬出头了,并且前所未有的成功,这种教育小孩的方法,能有什么问题?
就算有问题,那也应该是秦邺才对。
“你太软弱了,这让我感到很遗憾。明明按照我的方式,你也可以成为像我这样的人。”
秦景旭语调莫名,周清听不太明白,但并没有要跟秦景旭请教的想法。他拧眉,压下了心头疯涨的疑问,飞快伸手挂了电话,对上秦邺震惊的眼神,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先问了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
“什么叫他那样的人?”
秦邺垮着脸,不太想承认,但又不想对周清撒谎。
“把儿子和老子都管教住的人。”
“他二十六岁的时候,把他老子腿打断,成功逆反了,但我没有做到。”
周清:……
被答案惊得丧失了表情控制能力,周清意识到自己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了。他担心秦邺会在这方面跟秦景旭产生攀比心理,赶忙给秦邺顺毛,“不用像他。”
“你是你自己,就很好了。”
因为担心秦邺在秦景旭那里经受了太多不好的影响,周清不再提起秦景旭,一并将他刚刚很介意的对秦景旭提到的火车产生的疑问给压了下去。
他隐隐有些预感,但因为不是秦邺主动跟自己提起,于是也没有想要深究。
毕竟如果真如他所想,那就只是与他和秦邺有关的事情,他们要聊起来,也得是因为秦邺想,而不能是让秦景旭的话做了引子。
***
一整个下午,周清和秦邺都没有离开房间一步。
原定的行程是周日下午回邺城,但秦邺状态很糟糕,周清搂着他,不断轻拍他的脊背。
“我们晚上就回家好不好?”
秦邺不说话,横躺在沙发上,枕着周清的腿出神了,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直到摆手的时候碰到沙发靠背,指节的伤处蹭得刺疼不已,才回过神来,抬起头问:“刚刚你说话了吗?”
周清抿唇,拨开秦邺散乱的额发,低声重复,“要不要晚上就走?我们回家去。”
秦邺皱紧了眉头,再度将脑袋埋进了周清怀里。他紧紧揪着周清的衣裳下摆,先是拒绝,“不回去,我又不怕他。”
说完了,又贴着周清蹭了蹭,“你也不要怕我,周清,我不会伤害你……”
周清叹气,知道秦邺是在为刚刚失控了、当着他的面一拳头砸在桌面上的事情而担心,遂低声安抚,“我没有害怕。”
说完,又拍了拍秦邺的肩,“起来了,我给你处理一下手。”
套房准备齐全,电视柜旁边的置物架上就有医药箱。周清把箱子拎过来放在桌上,打开检查了一下,确认东西齐全,也没有过期,这才拆开双氧水,擒着秦邺的手腕按在膝面上,不断往伤处喷。
秦邺常年坚持健身,力气大,刚刚被秦景旭气了个十成十,一拳头下去,丁点力道都不收敛,于是四个指节悉数皮开肉绽,看着煞是狰狞。
周清本来就性子软,看不得人受伤,尤其对象是秦邺,甫一看见皮肉开裂、鲜血淋漓的地方,就拧紧了眉头,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心疼来。
现下消毒的双氧水不断喷上去,边沿干涸的血迹被冲刷着往下流,露出底下嫩肉开绽的模样,只是看着,就让他有些手抖。
而在这之前,秦邺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疼痛的感知度很低的人。
少年时候他挨过许多打,因为太多了,所以已经几近麻木。
他忘了自己上一次因为受伤而觉得疼痛难忍是什么时候,只是现在看着周清难受的神情,逐渐有了种感官回笼的感觉。
他想跟周清撒娇,想说自己疼得要哭了,可又怕这种话真说出口,反倒让周清心疼他心疼的哭。
于是忍了又忍,转而感叹,“你真的很喜欢我。”
周清不说话,只递给秦邺一个警告的眼神,想要让受了伤也不安分的人老实一点。
用完了双氧水,他拍拍秦邺的手背,示意秦邺继续将手搭在自己膝面上不要动,身子前倾找到了药箱里的红药水和棉签,仔仔细细把伤处涂抹了一遍。
药水没有干,暂时不能缠绷带,他怕秦邺不老实,于是手心朝上让秦邺拉着他,确保伤处朝上,不会被蹭到。
全程,秦邺就乖乖保持着那个姿势,撩起眼皮看着周清为自己心疼不已。
他想抬手抹周清的眉心,刚刚动了动手,就收到了周清暗含着警告的眼神。可很突然的,他也不怕惹得周清气恼了,撑着沙发支起身来,用温软的唇碰了碰周清紧拧的眉。
“虽然我很喜欢你担心我,但是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来。”
温热一触即分,周清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没有问秦邺,什么叫“这种表情”。
他能够猜到,自己的表情一定算不得好看。
“好了,你老实点。”
重新被按回到沙发上,秦邺坐在周清身边,偏头将脑袋埋在周清肩窝,任由周清帮他包扎。
周清的动作轻柔,秦邺没有觉得痛,于是有许多闲心来思考些有的没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
话刚开了个头,耳边的声音就一点一点弱了下去。周清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扬起来一些,是在等待秦邺的下文。
于是秦邺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不问我,火车是什么事情。”
周清默不作声,等到把几根手指都包扎好了,这才轻轻和秦邺交握着,“我在等你做好能跟我说的准备。”
秦邺抿唇,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埋怨,“你都不记得那年冬天,去北河的车上,你遇到的人了吗?”
“他那么高,那么帅,穿衣服那么有品位……”
周清头疼,抬手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他原是想要让秦邺直接说重点的,可又清楚以秦邺的德性,不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没能早认出来人,那秦邺能闹个没完。
于是想了想,试探着开口:“你记不记得,那几天你一直戴着帽子和口罩?”
秦邺记得,但仍旧无理取闹,“那你就看不出来我帅了吗?!”
“我从中央大街过,还有人给我递名片让我去走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