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在火车上遇到的人,周清是记得的。
毕竟邺城到北河的火车三十个小时,之后还得转一辆火车,他自己都没想到,有人能和他一样,从邺城上车,真就一路坐到北河去。
长途火车,不断有人上上下下,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地占据了一个六人小隔断,坐得屁股疼,脚也肿,还从始至终没有换过位置。
一开始,两个人都静默着一言不发。
当时周清状态很不好,手机关机揣在兜里,脑袋靠着车厢,视线落在窗外,找不到焦点。
他知道对面的人也有些奇怪,明明是去往北河的,可不穿羽绒服,中等长度的羊绒大衣外面裹着件风衣,双手揣在兜里,用帽子和口罩把脸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但他懒得管。
毕竟是法治社会了,他相信能上这趟车的,不会是什么通缉犯。
他自顾不暇,没有闲心去照顾漫长旅途中偶遇的陌生人,只出神的想着,到了地方,应该买一束怎样的花。
可晚上买饭的时候,周清犯了难,因为他注意到对面和他一起在邺城站上车的男人,没有要买饭吃的打算。
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人从上车到现在,连水都没喝一口。
那一瞬间,周清脑子里产生了很多糟糕的联想。
比如困难的家境,窘迫的生活,难以继续的工作……
他刚刚大二,但想象了很多外面的社会能够带给人的苦楚,于是最后主动伸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你要吃什么,我一起买。”
交集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推车上的盒饭卖到最后,降了价,但卖相也变得很糟糕。周清想了想,回头问跟在他身后的男人,“要不我们一起吃泡面吧。”
泡面加火腿肠,暖和不说,食品添加剂也能保证最基本的味道。
于是最后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位置上,一人吃了两桶泡面,两根火腿肠。
一想到当时秦邺连泡面都吃下去了,后来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却经常对他挑选的饭店挑挑拣拣,周清出离愤怒,“你泡面都吃得好好的,后来跟我装什么装!”
秦邺啧声,对周清的逻辑感到不解,“你非要给我买泡面的,难道我直接说我不吃那种东西吗!”
什么叫“非要”给他买泡面的?!
周清瞪大眼睛,“那是因为你当时没钱,买不起饭!”
秦邺抿唇,“我是受不了火车上的盒饭的气味。”
周清:……
周特助自觉颜面尽失了,恨不得直接把秦邺掀翻到沙发底下去。他拍开秦邺伸过来想要拉他的手,“好了我知道了,我就是个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还不分时间场合爆发同情心的糊涂虫罢了。”
秦邺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连忙把周清往怀里搂,周清想扇他,他立马抬起刚刚包扎好的手,硬逼得周清收回手去,不情不愿地被他抱着亲。
“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清不为所动,想了想,撩起眼皮盯着秦邺,“你是不是觉得,你当时的形象应该是中世纪的落难贵族?”
秦邺眨巴眨巴眼睛,不好意思说话,但眼里很清晰的传递出一个意思。
那不然呢?
周清呵笑一声,“那你对自己的误解是真挺严重的,我当时以为你是难民呢。”
秦邺:……
秦邺说不过周清,直接就动手了。
他打横将周清抱起往房间里走,周清惊呼一声,下意识缠着他的脖颈,怒问:“你手还没好,又想干嘛?!”
“沙发太小了,想去床上躺着,你觉得我想干嘛?”
周清又羞又气,脸蛋上挂着薄红,“我觉得你想被我打。”
进了卧室里面,秦邺一刻不停将周清压在了床上。现在他摸清楚了周清的脾性,知道自己是真的拥有了一张免死金牌。
只要周清想抽他,他就举起自己缠着绷带的手给周清看,立马能逼得周清老老实实给他当抱枕。
“你不要生气,我这次真的什么都说给你听。”
“那天我会上那趟车,是因为秦黍要走。她执意要离开邺城,甚至是华国……”
周清拧眉,想要问问秦邺,这二者之间的必然联系在哪里,可又因为秦邺过于沉静的表情而忍耐了下来。
“我能够理解她,我只是对我自己很失望。因为她来找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向我道歉,然后给我跪下了……”
“我不明白,我在她心里,为什么会是那种形象。”
秦黍受的苦远比自己多,这一点,秦邺是明白的。
他看过母亲病重的时候,也亲眼见到了母亲从楼上跳下来,所以他没有那么重的反抗意识。
他总觉得自己表现得驯服一点,至少能够获得表面的平静安稳的生活。
可秦黍不一样。
她素来热烈,张扬,从小到大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都很勇敢的想要反抗。
所以她挨的打,比秦邺要多得多。
最开始,秦邺真以为秦黍是自己所看见的那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可某一天,他去医院看望秦黍的时候,却发现秦黍在病床上挣扎着做噩梦。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喘不过气,从梦里挣扎着醒过来,最后趴在他怀里,说要坚持不下去了。
就是那时候,秦邺最初提出了要让秦黍离开的建议。
那句话根本没有经过大脑,就是秦邺最为直白的反应而已。可他说完,突然看见秦黍用带着莫大的悲哀的眼神盯着他瞧,瞧着瞧着,又蓦地笑了出来。
那一次秦黍没有离开,秦邺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难过,还是庆幸。
可半年后,在他和秦黍二十二岁的那年冬天,秦家突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起因是秦景旭想要让秦黍和他的合作伙伴结婚,维系更为紧密的一条船上的关系。
秦黍早受够了秦景旭的独断专行,她早就想要离开秦家,坚持到现在,不过是因为秦邺仍旧被困在这里而已。
她知道秦邺对母亲心怀愧疚,母亲被葬在秦家的墓园里,秦景旭便顺理成章地以此要挟秦邺要听他的话。
但她无法坚持这种生活了。
她去找秦邺,想要让秦邺和自己一起离开。他们兄妹有能力,去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要坚持一段时日,也能够熬出头的。
她冷静,聪慧,捧着秦邺的脸告诉秦邺,无论如何,总要活下来的人先过好才行。
但秦邺没有答应,他像是一株坏掉的、即将枯死的植物,丧失了所有力气。
秦黍失望至极,终于决定自己一个人也要离开。
她暗中做好了准备,临近出行的时间,才去找到秦邺。她向秦邺道歉,甚至给秦邺下跪,说她要留下秦邺,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她好像很怕我会留她,因为只要我开口,她就真的会留下来。”
秦邺搂着周清,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周清的手指,“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她心里,我会是那样的人。”
诚然,兄妹两个一起分担的话,一切都会好过许多。
可秦邺从没想过拖着秦黍和自己一起。
他本来就是对自己所经受的一切几近麻木的人,可秦黍不一样,秦黍就应该去更为广阔、更为自由的地方。
“明明是我先让她离开的,但在她看来,我好像……”
话还没说完,便被周清紧紧抱住了。秦邺喉结滚动,哽咽了一声,“当然了,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某一个瞬间……”
“我真的生出了要留下她的想法。”
母亲已经去世了,秦黍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无法想象日后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在世上生活。
“但那次我在车上遇到你,你记得吗?你说起你那个朋友……”
“你跟我说,人这种生物,是因为一直往前走,才能遇到可以共同前行的同伴,而不是因为有了同伴,才能坚持继续往前走。”
“人就是这样,脆弱,又坚韧的生物。”
从没想过自己说的话会给秦邺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周清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觉得很是庆幸。他想了想,向秦邺提议,“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再去北河一次。”
秦邺脸色微变,“还是坐火车?”
当然了,他是很想跟周清重新走一遍旧路,回忆一下往昔的。
可无论怎么想,再坐一次那趟火车,无论于他还是于周清而言,都有些太艰苦了。
七年前他们两个转车的时候,双脚都已经水肿了。后来换乘的那趟火车,因为是短途车,站票都卖得干干净净,他们两个被其余旅客挤在车厢交接处,连转个身都困难。
秦邺脸色不太好看,周清知道一定是想起来坐车时候吃的苦了。他闷闷地笑了两声,安抚道:“飞到省会,再开车过去就好了。”
秦邺这才点点头,“那今年过年就可以去,我们一起休假过去,在那边住一周吧。”
周清想了想,以他的身体状况,应该也就只剩下这个时间了,于是答应下来,“好的。”
他行动力很强,说完就想查查北河的出行攻略,可刚打开一篇翻了两页,一直搂着他的秦邺突然出声叫他名字。
气氛和缓,让人很是放松,他自然没有意识到危险,还乖乖答应了一声。
可秦邺接下来的话,于他而言就是晴天霹雳无疑了。
“我那时候就喜欢你。”
手上动作一顿,周清眨巴眨巴眼睛,傻愣愣的抬起头来,“啊……?”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是凭自己的能力通过面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