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浮,不太像平日的慕瑾,陌玉绯皱眉轻斥:“莫要胡言乱语。”
乐师低眸,手指漫不经心抚过琴弦,发出浅浅的颤音似委屈的倾诉。
按理来说,此时此刻该是彼此介绍缓解尴尬的好时候,但院中的每个人似乎都遮遮掩掩有自己的故事,不予和旁人打交道。
刀客偃旗息鼓一言不发,只剩下那双眼恶狠狠盯着两人,森冷诡谲。
假山旁,陌玉绯抱臂而立,垂眼用余光打量着几人。
不多时,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起,一重一轻走得极为艰难。
“天已大亮,几位客人是否准备好为公子庆生?”
说话的是一年迈的老婆子,头发全白,浑浊的眼眸在几人之间流转,最终停在陌玉绯身上,她顿了顿一瘸一拐靠近,在距离二人只有一尺的距离时停下,黑紫色的唇瓣一张一合:
“准备好了吗?”
陌玉绯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她淡漠地看着,手指轻轻敲击着腰间的箫,在思考着所谓的“准备”。
要作何准备?在场的人是宾客,准备生辰宴的不应该是主家?
更可况……陌玉绯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明月高悬,所谓的“天已大亮”又从何而来。
她可以确信这个人眼睛是正常的。
许是等得不耐烦了,老婆子微微歪头,身上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肢体开始扭曲,宛若中邪。
陌玉绯瞳孔轻颤握住箫正欲把人敲晕之际,坐着的紫衣女子缓缓开口:
“准备好了,盛宴当开。”
温婉的声音如同缓慢流淌的溪水,带着平和的魅力,轻易安抚了老婆子。
陌玉绯看过去,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那张褶皱松垮的脸慢慢变得温和,她的动作依旧迟钝,却不在诡异,甚至浮现了一丝温柔。
“不合适。”
闻言,陌玉绯轻轻扯了扯自己的黑色窄袖,她并不清楚自己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穿成什么样才合适,她看向慕瑾在他飘飘欲仙不染红尘的白纱上停顿一瞬,才对着拱手老婆婆道:“有劳。”
慕瑾穿的绸缎看上去并不是京都的产物,仅是一匹白布但质感却很诡异,光滑轻透还泛着淡淡的寺庙香火气味。
和在场的其他人身上的气味很相似,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身上无法淡下去的药香,很浅,却让熟悉他的人无法忽视。
空蝉别院里虽有一处佛堂,但陌玉绯进来时便已然发现落灰很久,并没有燃灰的痕迹。
就连她屋中发现佛经残片的香坛也是冷的,并未供香。
先前的琴声让陌玉绯以为,慕瑾是那个时候到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
这群诡异又熟悉的人,还有慕瑾来这里的目的,都让她无比的在意。
陌玉绯低头恭顺地跟随老婆婆进屋,看着对方又离开,等再来时手里捧着木托盘,上面放着衣物和饰品。
拖地的红裙如同燃烧的莲,华丽繁盛,腰封紧束拘出盈盈一握,宽袖垂落遮掩惊鸿一瞥的细腰。
束起的墨发放下时堆散在身后,那张滑稽的面具被老婆婆摘下,换上了半边遮住口鼻的银丝面具,面具镂空的花纹繁琐复杂,左侧向上延伸出凤凰的尾羽,戴上后更显得人尊贵神秘,不可侵犯。
老婆婆用蘸着朱砂的毛笔在陌玉绯眉心画出一个古老的花钿,原本清冷的眉眼被凸显得柔和。
“甚好。”
陌玉绯起身,披散的发垂落腰间,铃铛在发间碰撞,清脆的乐音此起彼伏。
门被推开时,这副装扮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紫衣女子斯文喝茶的模样停顿,溅起的水落在虎口,薄纱中她眼里的情绪复杂隐晦。
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好奇地惊呼,刀客愤恨的骂声戛然而止,扫地僧看不见但凭借着动静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场中唯有一人失神,眼眸涣散。陌玉绯因这些打量微微感到不适,她侧身躲过视线平静地走到一旁席地而坐的琴师身旁。
她低头,居高临下,一高一低两个视线对视,皎洁的月光衬得冷冽的目光也温柔:
“好看吗?”
微风拂过飘散的发梢,无声的暧昧里,这一刻仿佛彼此的心跳同频,任何人也插不上话。
慕瑾仰面,他的脸苍白而温柔,眼眸似能包容万物的深渊,深邃幽深。
“好看。”余光中暗与明的交界线从两人分离裙角划出清晰的界限,慕瑾喉结滚动忍不住微微闭上了眼睛。
等再睁眼时,所有的情绪收剑,慕瑾垂在腿侧的手轻轻碰了一下陌玉绯的衣角。
几寸的间隔,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慕瑾指尖颤了颤。
面具中,陌玉绯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她弯腰捏住慕瑾下巴轻轻扬起,刹那间红裙白衫交叠将仅剩的距离湮没。
“不及你半分。”大概是第一次见如此娇弱可欺的美人,陌玉绯恶趣味上头忍不住捉弄人。
慕瑾心跳骤然停顿又迅速加快,他颇为无奈地抓住那只手,借力起身避开她的视线朝着老婆婆走去,走到一半又不知为何小声问了句:
“真有那么好看?”
擦肩而过时,陌玉绯瞥见他微红的耳垂身体微微僵住,她摩挲着指腹,唇角不自觉勾起浅浅的弧度。
也会害羞么……
她无声轻叹,默默松开那只手,安静地站在一侧。
“自然。”
不多时,钟声响起,院中气氛陡然变化,灯火通明,倒真有几分白昼的模样。
众人被引至佛堂,扫地僧席地而坐口中漫出细碎的诵经声,大厅正中央搭着祭台,高耸夸张。
陌玉绯顺从安排登上高台,一抬头便和佛像对视,心中诡异地升起不安。
她面色无异,缓缓挥袖。
这是一支祈福的舞,红衣飘摇,杀伐的剑招卸力变得柔和,梵音里似乎真有那几分虔诚庄重,给人不可侵犯之感。
面具泛出银色冷光,黑眸回转,疏离睥睨。
所谓宴辰,要每个人献一技,作为琴师会的自然是弹琴。指尖轻挑,清脆的乐音流淌,冲淡了佛堂的诡异。
祭台上,神色冷淡的祭司面上终于有了变化,一双凉薄的眼眸若有若无地落在琴师身上,所有的情绪都给了他。慕瑾嘴角的弧度深了几分,指尖的动作稍稍缓慢。
大悲咒?陌玉绯转身的动作微微停滞,同样慢了下来,虽然这曲子和僧人的诵经声很适配,但显然不适合在生辰的时候弹奏。
在一侧注视着屋内所有人的老婆婆,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现。
一舞毕,收尾时祭台上突然多出了几粒让人难以察觉的珠子,陌玉绯脚下一滑稳不住身子,正要出糗之际,琴音破碎。
“铮——”
断裂的琴弦勒进指腹,恍若谪仙的人依旧言笑晏晏,只不过手上鲜血淋漓,分外凄惨。
所有人的注意皆被这刺耳的声音吸引了过去,无人注意祭台之上,陌玉绯半跪在地,脚腕的痛宛如刮骨,她平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凝滞。
“礼成。”声音冰冷,没有情绪。
陌玉绯忍着疼痛,强行步调一致地走到慕瑾面前,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愤怒。
她需要他这样来解围吗?愚蠢。
只是不待说什么,一直平静的老婆子却突然举起拐杖重重打在了慕瑾肩膀上。
“咳——”
琴师弓着身子,一口鲜血喷出,脸上顿时惨白,看上去进气少出气多随时能死。
下一秒,残破之躯便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慕瑾垂眸感受着轻颤小指勾住对方的小指轻轻拉了拉。
盛怒中的陌玉绯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抱着慕瑾起身,看向老婆子的目光冷冽而幽深。
这座别院本就诡异,那信件也莫名其妙,这里的每个人都不能当良民对待,是她失了谨慎,竟只是觉得老婆子诡异却也是个普通人。
但方才那一仗,分明带了劲气,是个练家子。
“你犯了忌讳。”
老婆子浑浊的眼珠子渐渐变得无神,这句话也不知是在说陌玉绯还是慕瑾。
滑稽的宴辰才进行了一半,几人虽因变故分去了精力,但很快各司其职。
只不过陌玉绯显然没有心情再进行这场闹剧,她不顾在场之人奇怪的神情,自顾自抱着慕瑾进了屋,关上门隔绝所有窥探。
她将慕瑾放在榻上,一言不发从包袱拿出药开始包扎。
手上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伤口并不大,只不过指尖乃是最敏感的地方,也会比别处疼痛。
白布将那只手裹成了大粽子,慕瑾低低笑出声,真丑。
并非是陌玉绯不会包扎,缠个布她还是会的,但显然不听话的人值得惩罚。
慕瑾受的伤不止手上,还有那一棍子带来的内伤,但陌玉绯并不知道如何治疗内伤,只能明日一早下山去治。
“你,认出我了吗?”
从一开始听到慕瑾的声音,陌玉绯藏头露尾,摘下了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戴着面具接近。
她不希望慕瑾知道是她,从而想看看他来此想做什么,但又想他能认出来是她,矛盾又复杂。
慕瑾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靠坐着惨白的脸神色倦倦,眼眸却像含着一汪江水,温柔包容。
“你不该进屋的。”他伸手轻轻捧住半边冰凉的面具,感受着温度,浅浅叹息,“阿绯。”
那日醒来发现某人不告而别,便去了府衙问询得知是被派去执行秘密任务,以慕瑾的能力本可以查到去处,只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她离去。
他想最后一次就当发善心,不再把她拉进来。
或许那日一别是最后一面,如此算不上悲戚,也不值得被人铭记,然后在岁月里渐渐淡出痕迹。
他驾马夜以继日赶路,想要远离,心却似乎把那个满是豺狼虎豹的京都当成了家。
慕瑾来到空蝉别院已有两三日,只不过大多时候都在暗处观察着这里,在各个密室中搜寻。
只不过今日傍晚,当某人大大方方走进这处院落,一身刚正不阿毫不掩饰的官味,他便从暗中走了出来。
命运,当真是件奇妙的事。
“你知道多少。”面具阻隔了触感,陌玉绯却似乎依旧能从中感受到属于慕瑾的触碰。
有些事还是自己摸索起来有意思,全盘托出了便显得无趣,沸腾的血气让慕瑾压不住伤势,他一手撑着床,身体前倾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慕瑾!”陌玉绯瞳孔颤动,伸出手擦去他嘴角的血,她的手开始颤抖,见证了那么多人的死亡,她以为已经麻木了,却还是……
她抱住这个看起来已经油尽灯枯的人,双臂越来越紧像是要将其攥进身体里。
慕瑾的下巴微微磕在陌玉绯肩头,他微张着唇窒息的感觉如附骨之蛆,喘息溢出,如同濒死的鱼,压抑的感情宛若潮水。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从未感受到如此浓烈的情绪,如此炙热的心跳,他是那些人的一把剑,被需要只是因为他有用。
但此时此刻,从这个怀抱里他却感受到了作为慕瑾,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感。
只因为他是慕瑾。
他想说他很强,又想起此行为了不被这些人察觉封闭了筋脉,除却身体形成的警惕感知,他形同废人。
他低笑出声,恍然惊觉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他看起来弱成这样,早些年出任务时可比这惨,肠子都露出半截也能吓退上前的人。
一场戏份,他演着演着越来越当真,仿佛真要成了其中的角儿。
“别怕。”慕瑾擦擦血迹不太在意疼痛。
乱世浮沉,不过是贱命一条,他要是死了大概还有陌玉绯帮他收尸,如此以来倒不至于被仇家鞭尸泄恨。
陌玉绯闭眼,艰涩开口:“不要……死。”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醒来的那一刻,陌玉绯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生死离别。
每当以为足够麻木,却偏偏还会在意,她的冷漠并没有成为她的铠甲。
陌玉绯不想再为那些还没有到来的事顾虑了,一切的一切,爱也好恨也罢,她有能力接受。
她想自私一次,只为了心中的那一丝欲念拿起一次。
“待你伤好,我想告知你一件事。”
陌玉绯轻叹,眼里浮现笑意,怀抱渐渐松开,二人相对而坐,心照不宣。
慕瑾为她发红的眼微微出神,他将她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毫无血色的唇勾起柔和的弧度:
“好。”
陌玉绯起身扶人,偏头间嘴唇擦过慕瑾的脸颊,轻轻一碰宛若蜻蜓点水。
算不得吻,那样浅淡,甚至品不出任何意味,无意的暧昧在这不恰当的时候蔓延。
陌玉绯的冷淡从内到外,冷酷的像一件尘封的兵器,方才稍微展露的温情仿佛只是错觉,指尖却忍不住蜷了起来。
慕瑾弓着腰捂着肩头,许是伤太过疼痛,鬓角出了冷汗,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半晌也只吐出三个字。
“我等你。”
沉迷戏中的角儿也没什么不好,慕瑾捂住心口,痛意蔓延一双美眸潋滟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