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是愚蠢的,但当多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者凑在一起时,他们天真到可怕的理想又会实现。
林风娴最终在路上和问支队告别,然后独自回了家,她没有喝那杯奶茶,而是把它放到了冰箱冷冻层的深处,而后目光幽幽地盯着奶茶,忽然说道:“真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善不至纯,恶不至极。
林风娴回忆着自己二十年的人生,难得生出了些许迷茫,除去孱弱无知的幼年几年,她向来是有城府、有手段的。
贪财畏难的母亲被她用承诺留了下来,母亲保了她几年平安,她也用荣华富贵回报了母亲,但每每回忆起她与母亲的相处,她就觉得像是裹着沙粒的珍珠,明着是圆滑光彩,真要切开就是败絮其内了。
她没有遗忘母亲艰难地抚育他们的几年,却也无法忘记她被殴打时,从未试图阻拦,而是想尽办法躲起来的母亲。
爱恨交织,难辨真伪,她无法不照顾母亲,却也无法不芥蒂过去,因此每次母亲靠着她的时候,她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想着母亲要是背叛她,她要如何反击。
还有她弟弟也是,他是暴力的受害者,也是为虎作伥的帮凶,林风娴记得年幼时,林风言狐假虎威的伤害,也记得这些年成长过程中,他旗帜鲜明的维护。
她看着他,既像是在看年轻版的父亲,又像是在看年幼的自己,她总想好好养育他,就像重新养育一次自己一样,又想狠狠地打压他,直到他变得毫无自我,永远忠于她,不会背叛她……更不会变得像父亲。
对待亲人如此,她对其他人也大多如此,大多时候都有很多的揣测和防备,就连李家人也不例外,卢依依算是个特例。
主要是卢依依聪明得比较偏门,永远只能在同一时间思考一件事,要是沉浸在事业里,就根本没有心神考虑背叛她的事,自然而然地就把她当成同盟了。
两人合作过不少次,卢依依每次都是忠实可靠的,而且卢依依没有背叛她的经历,所以她对卢依依大体是放心的。
理智筹谋多年,林风娴得到了旁人求而不得的名校学历,赚到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财富,得到了依然心有怀疑的家人、朋友……
那她现在想要什么呢?什么是她接下来要谋取的东西呢?
林风娴思索着,却不得答案。
母亲喜欢利用男人达成目的,她却兴致缺缺,别说主动去接触男人,利用他们了,就是让正经谈个对象,她都觉得对方累赘,因此恋爱的事情一拖再拖,到如今也没个眉目。
弟弟希望能早日赚钱,分担她的压力,但她如今不缺钱,如果没有翻天的意外,她日后大概也不缺,加上她在物质方面没有太多的**,因此花钱的地方并不多。
名誉?声望?林风娴仔细思索了一番,发现自己好像也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甚至如果有必要,她一点也不介意千夫所指、万人谩骂。
……
在思索许久后,林风娴依然不得其法,但反正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因此她也不着急想通,就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可几天后,林风娴在一次超市买菜时,遇到了提着提着好几袋菜的刘支队。
林风娴不知怎么地觉得有些尴尬,就微微撇头看向别处,想要假装没看到刘支队,但刘支队却主动叫住了她,笑呵呵地说:“小姑娘,我东西有点沉,你能帮我拿到外面的车上吗?就几步路。”
林风娴抿唇,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朝刘支队伸出了手,手上却只被放上了一小袋青菜,几乎没什么分量。
两人一起往外走了一段路,刘支队似乎没认出她,像普通长辈打趣一样说:“小姑娘这么漂亮,学历又高,有男朋友没有啊?”
“没有。”林风娴的回答又低又快,不仔细听很容易听不见。
刘支队点点头,说道:“挺好,现在的年轻人都以事业为重。家里人都还好吧?身体健康吗?”
“挺好的。”林风娴回答道。
刘支队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说道:“不错不错,小姑娘日子过得不错,以后想做什么呀?”
林风娴思索片刻,说道:“赚钱吧?其他的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刘支队大笑,说道:“赚钱叫做什么事啊?我是问赚钱之后你要干什么?买房?买车?还是出去旅游?”
“不知道。”林风娴老实说道。
刘支队先是笑,然后就是微微叹息,说道:“你还小呢,怎么就死气沉沉的?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喜欢种花种草,过太平日子也是可以的。”
林风娴不懂刘支队为什么说她死气沉沉,除了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挺好的,哪里死气沉沉了?
看着林风娴有些迷茫的神色,刘支队内心微微一叹,说道:“人,还是要有点牵挂的,要么是人,要么是物,归根结底就是让你想去见的人,想去做的事。
只有人有了这些,有了放不下的牵挂,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才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做下错误的决定。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走极端,一个热爱家庭,热爱生活的人,不管在外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想着他要完整地回家,他还有要见的人,他不会那么冲动。”
林风娴听出了刘支队指点她的意思,忽然笑了一声,说道:“所以,你是因为问支队的话,怀疑我有犯罪的嫌疑,才过来找我的吗?”
刘支队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只是偏爱你。舍不得当初那个满身是伤、眼里有火的孩子,弄巧成拙、引火**而已。”
林风娴攥紧了手里的袋子,沉默着不说话,心里却开始做规划,衡量各个决定的利益得失。
刘支队见她不说话,就继续说道:“你父亲死了,杀你父亲的人也死了,当初的事情该到此为止了。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让已经死去的人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林风娴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冰冷刺骨,然后问道:“你知道什么?”
刘支队停住步伐,拿过他放在林风娴手里的袋子,又递给她一袋糖果,然后说道:“我这是第五次跟你见面,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好像不是很高兴,而我希望你能知道自己以后要什么什么,能高兴起来。
没有人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没有人没在半夜无人时落下泪水,但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如果我们不肯放下,那只会再赔上自己的现在和将来。”
刘支队的眼神温和而平静,他静静地看着满眼敌意的林风娴,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关心她的心里健康。
最后,林风娴垂下眼脸,说道:“我知道了。”
刘支队又说道:“小姑娘,家庭暴力不但是一时的身体伤害,更是一生挥之不去的雾气,特别是对聪明又敏锐的孩子更是如此。
你要学会的是忽视掉它们,忘记掉它们,而不是觉得每个在雾气中接近你的人都不怀好意,所以用尽全力去伤害靠近你的人。
吃颗糖吧,甜甜的味道会给人带来快乐,会让人忘记不愉快的事情……”
“我忘不掉。”林风娴打断刘支队的话,忽然说道,紧接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强调道:“我忘不掉,一点也忘不了。我记得当初发生的一切,这么多年,从未忘记。
当初的梦里有,现在的梦里还有,唯一不同的是,当初我会从梦中惊醒,现在我会记得是假的,他已经死了,死无全尸。”
刘支队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放进嘴里,然后问道:“那你放不下的是什么?你父亲吗?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满意吗?”
林风娴沉默了两秒,说道:“算是,但也不全是。我还记得看热闹的邻居、和稀泥的警察、懦弱的妈妈、恐惧又兴奋的弟弟、还有无能为力的自己……我讨厌他们每个人,却又无力改变。”
刘支队又拿了好几颗糖放进嘴里,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抱歉,当初没能帮到你。”
林风娴笑了笑,说道:“我记得你当时因为我跟领导吵了一架,还被骂了吧?我知道你尽力了,也知道不能怪你,但我就是忘不掉。
我现在看到问支队的时候,心情就很微妙,既讨厌他盯着我不放,又忍不住想,要是我当初遇到的警察是他就好了,他估计会想尽办法,把我爸关进去吧。”
刘支队沉默,只有叹气,然后提着菜离开了,离开时的背影都更驼了。
他离开后,林风娴上了自己的车,然后鬼使神差地给林风言打了一个电话。
听着接通后,林风言高兴的问好声,她忽然说:“你记得你小时候打我的事么?”
林风言那头忽然陷入沉默,半晌,才听到那边轻轻叹了口气,用某种轻快又解脱的声音说道:“记得……我还以为,姐姐永远不会说这件事了呢,没想到还有等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