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我驱车出宫,与祁战坐骑在宫门一前一后地遇上,便与他打招呼。
祁战愣了一下,勒马说:“你现在不去盯着怡神殿,防一防那新监军使手段?”
“这种事管不来的。”
祁战松了半圈马缰,两只手分别活泛了一下,才又沉声说:“公主变了很多。”
“人都会变。”
“这倒是了。”
祁战垂首。
“衙门有了动静,上京捉了另一起大案,牵连不少人,有人供认知晓江小公子的踪迹,只是还不确信是否为了脱罪编的供词。我正欲去审刑司问一句。”
“好巧,我也到那儿去。先要接上一个人。”我想到江伯永,心里就沉得发闷,“羽林卫那边,进展如何?”
祁战吹了一声哨子,让马不紧不慢跟在车侧走着:“暂且没下落。”
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小世子已经凶多吉少了呢?”
祁战静了半晌,我盯着他耸立的眉与鼻梁,阳光在他脸上打下一道阴影,刚好遮住眼底的光。
我隐晦地说:“你挺在乎他的。”
“同辈之间,大概确有赞许赏识之情。”祁战的回答却和我预想不甚一样,他思索了须臾,又说,“你知道吗?说来很奇怪,我从某一天起,见到江伯永心里就总有种古怪的感触冒出来,分外陌生。就像这感觉本不属于我似的。”
我被口水呛到干咳了几声,心虚地摸了摸下巴,故作不明:“哦?好新颖的说法。何以见得?”
我们渐渐走到了民巷,日出雪化,本就年久失修的小路上漫起一片泥泞。
四下无旁人时。祁战的话多了起来:“公主也知道,我自幼丧父,性子或许孤僻了些。那时和上京其他子弟玩耍,总不痛快。”
“现在好像也没见得怎么痛快。”我回想起相处的点滴,祁战永远是背景板里那张纹丝不变的面孔,“你与本宫,从前想必芥蒂不少。”
祁战认真想了一想:“阿六,你说得对,我不喜你。”
“……你真是直白。”
“我不擅言说,表达得不妥帖。”祁战生涩地笑了一下,“我不喜你的性子,但我也从不厌恶你,特别是如今的你。”
他停顿了一下,眸中渐渐化为一片幽邃,透着思量说道:“但是江伯永与我从前无甚瓜葛,论起情义也无非几次军伍同行。可我重视他颇多,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只犹豫了须臾,很快说:“臣还有要事,与公主别过。”
我们所在之处恰好是小巷和阔路的交界,街角另一头驶来一架急促的马车,两匹雪白骏马带着红英辔头,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顷刻间从一点模糊的白色,变得像一片羽毛大小,又彻底完全地奔到窗边。
这驾车跑得太过快了。转头到了乐营,这里仍旧醉生梦死,与前一日浑然没什么区别。我找来负责经营的秋娘让她接紫玉姑娘上车。
紫玉刚才应该正在打理发鬓,见我时身上残留着桂花头油的香味。我今日却没做男子的装扮,她看清我的模样,还是认出了我,骇然行了一礼。
“这是宫中六公主。”秋娘与她介绍。
紫玉闻言,不动声色地辞别了秋娘,跟着马车走。我听着车辙吱吱呀呀响了半刻钟,一道屏息的声音小心问道:“原是公主,殿下凤体昭然,何故屈尊来这处地界寻奴一名贱妾?”
我招手示意长穗递一枚碎银过去。
“接你出乐营啊,我不是答应过吗?”我说,“而且还需要问你些事情……哦,你别那么紧张,都是些简单的事。那名给你半块玉佩的恩客是谁?只需指给我看看就好。”
……
审讯司内一片死寂,墙壁高而灰暗,上面攀附着血斑与小块小块的霉菌,一直延伸到顶上狭窄的气窗。
数十名形同枯骨的人已经脱了形,在墙边吊着。
当差的小吏搓着手跟在我们身后,眼神时不时向紫玉身上瞟,她的脸一片煞白,格外可怜,却也玲珑剔透,与审讯司的光景格格不入。
我接她这一路上早已打过招呼。紫玉虽然坚称自己不惧这些,到了现场却还是怕了,身上的轻纱绸缎在血污冲天之地也黯然失色,精心涂过的脂粉唯一的作用只剩下捂住口鼻时能多添些香气。
小吏探头探脑地说:“常人见到咱刑房的景象哪有受得住的?小的也怕此地煞气冲撞了公主与姑娘,不若到外室休息片刻……”他作势要引紫玉,直往姑娘的手上牵。
“拿开臭爪子。”长穗将他打开,又看向紫玉,客气道,“姑娘可有头绪……”
紫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惶然看了最后一名犯人一眼,还是摇头,说:“公主,并非妾身看得不仔细,但这些人都不是那名恩客。妾肯定不会认不出来啊。”
可惜紫玉嘴又老实,没曾打听过那名客人在朝中的官职。我暗自叹气:“辛苦姑娘了。你且先与长穗姑姑去歇息片刻。”
两个人走出去,我喊来刑部当值的督头:“人都在这里?”
差役点头。小吏睁着一双眼,忽而叫道:“倒也不是,小的想起来了!刚刚给忘了一桩事——祁将军早些时候领走了一人,那人是污点证人,知道另一桩事的内情。”
此言一出,立即挨了督头一脚:“办事不利的东西,这样重的事不早禀报,空害得公主费神!”
小吏本神采奕奕说着,冷不防挨了一下,趴倒在地上还未作出反应,就见督头啐了一口唾沫:“那祁将军要紧,还是公主的事要紧?怎的京都药材大案的嫌犯,也能让旁人领了去。”
这一下动静很大,有些昏死的嫌犯也被吵醒了。一时间,骂声,喘气声,呻吟声混作一片乌烟瘴气。
“小的们该死。可小的们只管行刑,大人们的事情,小的们管不得啊。”
小吏哆哆嗦嗦谢罪,我拦住他算了,又想起祁战说过江伯永的案子牵连了别的线索。这些事兜兜转转成了闭环,又遇到一起去了。
审讯司是非之地,呆得心烦,我索性作别这里,与长穗嘱咐了几句,让她先安置好紫玉,就直奔祁战府上。
一路畅通,走到将军府门前叩问小厮,却得知祁战早些时候已经入宫。
只得调头,路上风雪又起了,马匹的鬃毛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像是灶台的刷子刚刚扫过面粉的碎屑。
花白一片的大地总让人觉得不太吉利。
驾马走到宫门外,竟看到两名道童和一队羽林卫在道旁张望。
道童是太史院的人,我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不妙,连陈捷也下场了。
护卫一见我,立即禀报道:“公主,大事不好!祁将军那边查问到的一名要犯供出世子下落,说是……江世子殁了。”
我心下骤然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死了!
我猛地顿住脚步,恍惚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时,手已经扶在了宫门落雪的铜环,才不至于倒下。
肌肤所触,一片刺骨。
“公主……”两旁的羽林卫齐刷刷看着我,我也只能强作镇定,颓然地松开手。
铜环在宫门上吱吱呀呀晃悠了一下。
我声音发紧地说:“罢了……终归算是结案。尸首可找到了?”
“未曾。可那证人的供词颇多蹊跷,闹了好大的动静,都惊扰到了太子那里。”
说到当前的事,领路的护卫愈发着急,恨不得用眼神看我的法子,把我赶紧看得跑起来,嘴上流利不绝。
“现在东宫、江家、军中还有刑部和压来的犯人都在怡神殿。”
我皱眉,看向另一侧的太史院一众:“这些和你们陈捷大人有什么关系?”
怀着疑虑走到甬道岔路,太史院抽人加急去禀报了陈捷。
陈捷从太后宫中赶过来,恰遇上我,开门见山说:“臣正去求了中宫,还想差人去找你。你知不知道今日堂上证词是什么样子?”
那我肯定不知道啊。
陈捷凝眉,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犯人自言知道江世子内情,想以此抵罪,可他矢口所言,却说江世子之死是西凉皇子所为。”
西洲年。我听见这个人,一阵气血上涌,眼前晕眩,直挤得两侧宫墙都直向面门靠拢。
他才是什么柔弱不可自理的虐文女主吧。一天天的,恨不得让我救十八回!
难怪陈捷担忧,他和我最大的共同利益就是传输舱。西洲年是关键之关键。
我满心只剩下急躁,连带着江伯永死讯的悲伤也淡了,短短几步路走得如踩炮烙。
嘴上念叨:“完了完了,他杀谁不好,怎么害到了江伯永头上,你说怎么办好?”这下梁国不会放过他了。传输舱要没电了!”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跑出去好远。陈捷却竟然不着急了,反而悠然自在落在后面,还扬声问我:“你急什么?你觉得西洲年果真杀了人?”
我顿住。对啊。我中秋夜亲眼见着西洲年从鼓楼出来,直接落入梁军手中,江伯永早先就和我作别,时间对不上啊。
陈捷说:“西洲年那边,无须担心。凭公主如今的手腕,莫说这乌有之罪,就算是硬保一个人,也能留得住他的。臣只是与你提个醒,此事最该头疼的,该是想一想谁带头牵起的事端……”
“如今西凉与梁国边境矛盾愈发尖锐,朝中对西洲年本就颇有敌意,此事一出,即便无礼也要闹出三份动静了。”
我立即想到二皇子。
当然最可能是他,从私售药材开始,落网的那群人也许就是圈套,他想借着我的力气故意把事情闹大,就像握了一把沙子需要趁风扬起来。
好一出绝妙的借刀杀人。亏我从一开始就踩着他铺设好的轨迹走了。
东宫已经来了许多人。护国公不在场,江家宗族另派了其他人,还有负责此案的祁战与羽林卫众军,他们把西洲年押了过来。
屋内正中放了一把扶椅,旁边支了一张桌,上头搁了一尊蒸着热气的茶碗,二皇子赵风远坐在桌边,好整以暇看着西洲年,一只手拿着茶盖来回拨弄。
西洲年也坐着,但身侧左右各占了一名羽林卫的士卒。来得匆忙,一身暗色的氅衣,毛领边接满了雪。
我心疼万分,走到他身侧:“本宫乃三军主帅,谁敢处置军中的质子!”
赵风远的目光像蛇蝎般,越过众人一直与我交错。
他抬了抬手,在场的一名怡神殿的公公走上前,先问安说:“叩见公主,公主万安,老奴且派了人去刑部请公主回宫。果真是贵人自有天意,公主自己先来了。”
这公公姓李,是常在皇帝陛前见到的熟人。
我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压力很大。
我先与江家人问礼,又看向另一侧穿着粗麻囚服的男人,应就是祁战从审讯司带来的证人。相貌算不上出众或丑陋,倒因为两日的牢狱之灾,神情突出地憔悴。
侍从走到屋内搬了椅子出来,我在二皇子右侧坐下。
“叫什么名字?”
李公公上前说:“禀公主,老奴命人盘问过,这是为内务司黄内侍做事的,算不上哪号人物,贱名福子。”
我问福子:“西凉皇子如何成了谋害江小公子的元凶?”
紧接着听见江家人说:“倒也只是一面之辞,未有旁人目击互证。刑部一向主张招供减罚,时有犯人为了脱罪故意言之。”
李公公作了一揖:“可难却难办在,他虽言之不合情理,却拿得出西凉皇子的信物。西凉皇子如今是我国质子,又由六公主看辖,咱等人不敢妄动,想问过公主的意见。”
赵风远呷了一口茶,半笑不笑地说:“六妹聪敏明辨是非,断不会因为远近亲疏错枉了谁。”
我看向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