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马的车夫穿崭新整洁的宝蓝袍子,绸缎质地,布料猎猎飘动。
我瞧得直皱眉头,因为闹市中心不该疾速策马,这家主子明目张胆地逾矩,路人竟然司空见惯,早已在两侧避让。
可今日偏不巧,劲装少年不像是熟悉这里规矩的模样,她直直愣愣在路中间挪蹭,一回神发现四下只余自己一人,再转头马蹄已和她差了将将一尺。
少年剑眉直竖,滚地躲开,迅雷之势抽出犀角鞭,抽在马腿上。一侧白马倾身侧翻过去,马车剧烈的晃荡之后,缰绳脱开。
少年险险保住性命,马车主人却不是很情愿,冷着脸走出车。
“这是西凉汗血马,特供的品种。今年总共八匹,你伤了我的爱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我眯着眼睛细瞧,一时半会没想起来车主人是谁,索性拉着羽林卫到店门外面站着乘凉。
看热闹不嫌事大。
百姓也是这样想的。市集两旁的店门口早已经挤了好大一群人,臃臃的冒着头。
少年脆生生地呸了一口,“什么西凉汗血马?西凉没有这样难驯的蠢货,你怎么凭空污他国清白。”
车主人闻言,嘿嘿哂笑两声。
“小小年纪信口雌黄,有空在此狡辩?不如去打听打听婕妤娘娘姓什么。这通体雪白的贡马,国舅爷想要几匹就有几匹。”
我的记忆逐渐恢复,好像,皇帝是有一名宠爱的婕妤来着,反正不是我妈,我几乎记不住她。
婕妤兄弟就好意思自称国舅爷了吗?那宫里左一个淑妃,右一个贵妃,皇亲国戚岂不是要铺天盖地像蝗虫一样多了。
难怪四国之间,大梁最早灭亡,有这种冗杂庞大的团队吃官饷,还硬生生撑了数年,已经属于国运昌隆,经得起折腾。
可惜即便搬出了国舅的名号,少年也不买这个面子,她戳穿了国舅爷的脸面:“两匹白马浑身的破绽,也好意思叫贡马?这一只有杂毛,这后腿形态不对,都是混过一代血的赝品。——和你们国舅爷一样吧。”
好狠的一句。
对方脸上挂不住,立刻呼喊左右家仆,嚷嚷着要动起手了。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锋芒毕露,紧张得不行,眼见得要打起来。
我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一个画面。
很快吃到了看戏的教训。某位文豪曾说,不做冷漠的看客,又某位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就为你而鸣。
太太们说得对,钟鸣我头上了。
“国舅爷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名少年临危不惧,黑漆漆的大眼睛却滴溜溜搜寻着人群,忽而伸出柔夷素手,遥遥朝我一指,脆生生说了句。
“我大哥自会收拾你。”
……那天我拉着周怡堂,是连逃带跑飞奔出这条街的。
兜兜转转,绕了好一段路才甩开追来的人,再度停下,累得肺都快炸了。
周怡堂也顾不上客气,扶着我当支力点休息,脸色苍白得直喘,连道:“好一个泼皮无赖的丫头。牵连你我二人。”
我也很生气。要不是眼下早就和那姑娘跑散了,恨不得给她三拳两脚。但事已至此,只说:“也算是付出了看热闹的代价。”
周怡堂平复了好久,才站起身,又说:“倒也算因祸得福,碰了巧。你要找的那个人,正在这一带。”
我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景象,不知不觉竟然到了乐营。
又是乐营。我稍一错愕,便也释然,师爷说过早年受连坐之刑,他年少时的亲戚,只怕也是罪臣子女,被打入这里。
周怡堂也知晓,提醒我说:“小姐别嫌我多嘴,我得问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什么来头?这里不是一般地方。”
我继续塞给他一块银子,示意他继续带路。周怡堂嘀嘀咕咕领着我走,乐营的路分正道小道,正道人多眼杂,我们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我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阵暗淡的焚烧烟气。
“晦气。”周怡堂念道,紧接着狭窄幽僻的路上飘来白花花的纸钱,一起一落,遍地飘零,像是晚春落花一般,燃烧殆尽的火星甚至有种化雪的哀婉。
果然,在下一户院子的后门,我们看到门口支着一个火盆。
周怡堂也停了下来,说:“你想找的地方就是这处。”
旁边坐着一个人,见我们在门前停下,举目看来,面色猛地一变,手中的拨火棍子铛啷啷掉在地上:“公子……”
我瞪着眼睛细细地瞧她,师爷的故知竟然是早些时候变卖人参的姑娘。
见到我,她明显吓了一跳。前些日子羽林卫捉了一批牵扯药材案子的官员下狱,乐营上下都听说过,她又偏巧在早些时候见过我,现在怕是以为我来秋后治罪。
我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折递给她:“这是别人让我送给你的东西。”
同时我留心打量她,她没有穿前几日的那身孝服,而是换了一件金丝掐线朱红罩纱衣,领口镶了珍珠。
她打开信看了几眼,鼻头一皱,呜呜地哭了,眼泪也像衣服上的珍珠一样连串掉下来。师爷与她什么关系,她不说,我不多问。
聊了两句,她只告诉我自己交紫玉,至少现在的名字是紫玉。紫玉的娘不日前死了,她穿丧服、哭丧,是避开这里的鸨子做的。但嫲嫲只准了半天,所以未出七日,她就换回衣服再接待恩客。
“谁曾想到,恩客让刑部押走的犯人给供了出来,一并让官兵押走了……奴得了空,就偷偷绕到后门来给娘烧纸。”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到了“恩客落网”时似乎觉得该叹惋些,可实在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眼睛里又带着吊唁的泪水,神态矛盾得像艺术家也难以想象的世界名画,应当挂在卢浮宫。
我沉默不语,余光去看周怡堂,他抱手站在院子另一头等我,背着身对此地混若不觉。
紫玉说着话,忽然为自己的话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脸看上去更白了。
她压低了声音,又求我说:“公子千千万万莫要说出奴烧纸的事,这是不合规的。还有……奴那日变卖药材,也是无奈之举,奴的体己都为了娘尽数花光了。还恳请公子保守秘密。”
听她提到人参,我猛地琢磨出一个细节:“你的人参该不会是落网的官人赏的吧?”
她低眉顺目地点头。
我撇嘴:“这官人很不够意思。”她闻言将头一直垂到了膝盖间。
紫玉的恩客既然押送衙门的嫌犯之一,那他不可能拿不出一点儿银子给紫玉应急,却偏要送山参这种不好转出手的东西,逼得人家去黑店转卖。算盘打得很响。
紫玉卖给店老板,老板恐怕又会把人参贡给上头的官人,或者卖去别的地方,但花不出去的官银却能分流到紫玉手里。
这样绕了一圈,完成了药材的清洗。
“还是他们赚钱狠啊。”我惊叹之余,抱着试探问她,“那官人还给过你什么没有?”还有药材,再加上供词,没准能再挖出这群人洗劫官银的罪证。
紫玉嗫嚅地看着我,自然不敢答。直到我恩威并施,答应能帮她从乐营脱身,又说了自己查案的权利。
紫玉的舌头在牙间卡了少许,才说:“不是妾不愿相告。还有几样药材并不名贵,已经被吃得尽剩些渣碎。另外有一尊物件,可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想来应与药材案子无关……”
“是什么?”
紫玉比划了半天形容不清楚,最后转身进屋。
火盆里的灰快冷了,她攥着一个流苏坠出来,将它递给我。
我第一眼就觉得熟悉,等到凑近了看,骤然大惊。
流苏坠子上面连着半块碎玉,断口整整齐齐,漏出内里通透的质地。
这是西洲年的玉璧。
真相一点不输给我的想象力。事情确实不经查,竟然会查到这种地步。我还以为最多是财宝一类,没想到却在这种看似不相及的地方给了我一道奇袭。
紫玉怯怯道:“您也看见,这玉是碎的,奴想不明白,恩客为何要存一块碎玉在奴这处,想来不值钱。”
我的面色想必很难看。
紫玉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察言观色之下,渐渐息了声:“敢问公子与玉主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说话,她又道,“这玉……玉自然是好玉,只是哪怕原先的底料再佳,也是坏了的物件。奴是觉得可惜。”
我说,“这事无关于你。”
快天黑的时候,宫墙狭窄的甬道刮起了疾风,发现外面下雪了。马蹄混乱地敲击在宫道地面,在宫门处停下,烛火像呼吸一样明暗,我翻身踩镫时它们也跟着摇曳。
报时水钟已经过了夜半,但我顶着霜雪去对影宫。
“西洲年,你睡了吗?我睡不着。”我把人喊起来,让宫女拿来椅子,给他整个人立在椅座上,还得找好重心靠稳以防打瞌睡滑下去。
西洲年睡觉的脾气倒很好,折腾了半天,他也醒了大半,却不生气。
他整理着中衣上的褶皱打哈欠,期间用余光瞥了我一眼,见我坐在他对面,便慢条斯理地说:“六公主,你不许再这么擅作主张地对我了,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是有自己的情绪的。”
他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衣裳。
“你们神仙可能不讲究这些,但在我的国家——还有梁国,男人和女人是大为不同的。”
“我不是神仙。”我纠正他。
西洲年没听进去,他说:“凡人的规矩你也明白,你看了我的身子就是拿了我的清白,不能这么算了。也不求他日你回那个世界时,带我得道成仙——”
我继续纠正他:“这种事情,你即便求我我也做不到。而且不要忽悠我,清白不是用来约束你的。”
西洲年哑然半晌:“你做什么来的?”
我们吵了一架之后,就有些龃龉,没怎么来往。今天上门找他,他下意识以为又要抽血,很老实地开始挽袖子。
我按住他,从腰间口袋拿出那块玉佩,递到他手心确认抓稳了才松开。
“应该算是好事情,这枚东西是你的吧?被我找到了。”
西洲年握着玉佩端详了片刻,再度熠熠地看向了我,说:“你就是神仙。”
这话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了,我不再费口舌,转而想起另一个问题:“我还以为它对你很重要。你怎么连它都能弄丢?”
西洲年陷入一阵惘然的沉默,像枯萎的玫瑰在搜寻一片荒芜那样左右颤动着眼睛,很快他放弃了,分外沮丧:“我不记得了。”
他又解释,“我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当时他想我杀你,我烦透了,倒不是多不舍得你,是不想凡事都听他的命令,所以跑得离你很远,最好到天涯海角永世不得见的。结果却有人想来杀我,我自己还应接不暇,你也看到了……”
说着在腰间的伤口比划了一下。
我明白他也在看不见的地方度过了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日,顺口调笑道:“你倒挺信任我的善心,命悬一线之际也敢出来找我。”
西洲年摸着玉璧的断口低语:“坏就坏在你身上。”
“我?”
西洲年眸底的光转动,瞳孔对向我,他眼中带了笑,唇红润得发亮,那样子有点儿邪性。他轻声说:“公主信不信?这就是命数。”
下了一夜的雪,刮了一夜心烦意乱的风,天气堪称肃杀。
我彻夜辗转,想了许多,疑心四起,最终只能承认,敌暗我明,除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一点儿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