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子不慌不忙,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我很不喜欢被人跪拜,脚下悄悄挪着椅子躲开他正前方。
“公主明鉴,奴才不敢有只言片语作假。奴一介小民,平日连西凉皇子都未得见,就算给一万个胆子胡编,也想不出西凉皇子行凶的说辞啊。委实亲眼所见,这才……”
我抬手打断他,问李公公:“像福子这样为内务司做差事的,算不算内院的宦官,能不能到宫里来?”
“自然不行。”李公公忙说,“黄内侍虽是宫里负责器具用度的公公,但他手下的人就另是一回事了。宫中人员出入皆是按照编排管理的,闲杂差役可不许走动。”
“此话当真?若是夜间巡逻的侍卫有过松懈呢?”
羽林卫左副将闻言跨了一步,道:“断不可能。外人入宫苑乃是死罪,羽林军不敢有半分怠慢。”
……此话权当走个过场,我暗自碎碎念着,男主男三哪个不是“略施轻功”就能翻墙与女主相认的。
不过,有这句话就够了。
“喔,看来果真如福子所言,他一介奴才,平日里连西洲年一面都未尝得见。”
福子动了动细骨伶仃的脖子,点头:“是,是。”
我颔首道:“既然如此,本宫有第一个问题。福子当日又是如何认出谋害世子之人是素不相识的西凉皇子,西洲年?”
“奴才错了,奴才其实是听闻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一开始就已经说了谎,又让本宫怎么信你?”我冷笑了片刻,看向二皇子。
福子顿了顿,面上不可遏制地慌了神。
“喀拉”,赵风远将刚才歪过一半散热的茶盖摆正:“六妹,人证虽存疑,物证却确凿。其中前因后果,不如先听他讲一讲,全都说清再做判断,以免留半分疑点冤枉了西凉质子。”
我笑称:“还是监军说得有理。”
“阿妹好见外,”二皇子轻笑,不无埋怨地睨我一眼,一片兄妹有爱的假象,“皇兄先是你二兄,再是太子,然后才是军中监军。”
我们互相笑而不语。
李公公赶紧催福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却是快说呀!”
福子将来龙去脉重述了一遍。
宫中的太监左右逢源为皇帝当差,乐营女子则对官家子弟卖笑,二者之间难免互通有无,一来二去,常有利处往来也是不成文的惯例了。
有些得力的杂役,比如福子,会被太监派去伺候朝中主子们养的美人,这在宫外算是一份轻松差事。
“小的账算的好,大人就让小的参与药材生意,深得大人信赖,他平日里说话也并从不避讳小的。有一日,小的恰好听见他与乐营的美人说,撞了鲜有的大运,上头的大人派他做事,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陈捷打断他:“快说,这与西凉皇子何干?”
“哦,对对。那位大人得了两半玉佩,据说是西凉皇子贴身信物,恐有人到他府上搜寻,灯下黑处最是安全,就把物件留在乐营小娘子房中。朝中要员与西凉皇子勾连,预备着杀了江家世子,为的是挑拨梁国大乱。”
祁战说:“你倒知晓得很清楚。”
福子把膝头对向祁战:“启禀将军,那小娘子颇受主子喜爱,却耍了心眼子,借着证物接连向官人要了几次银两,都是由小的帮忙做勒索传信的伙计。小的耳听目染就清楚了一些。”
福子又连叩首三声:“公主明鉴,奴才这回所言再无半分虚假。”
我心下千回百转琢磨了好几遍。
这人一定不是核心的人物,倒像是拉出来赴死的杂鱼。
西洲年的玉佩的确是在紫玉姑娘那里所得,按照紫玉所言,是恩客给的,这倒与福子的话对上了。
可依照福子所言,紫玉也并不坦诚,她有自己的小算计。
世界陷入一阵暂停。我有些头疼地打开光屏,在搜索框输入这些信息。
我想查查他们,结果空空如也,很可惜,不是所有NPC都收录在册。在没有被改变过的剧情线里,这些人都是六公主遇不上的边角角色。
四下消静了许久,忽然身后听到西洲年轻轻问:“你在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差点忘记西洲年和其他NPC不一样,他“感受”得到光屏的存在。
斟酌再三,我说:“我在用我的方法找一找当事人的姓名。”
“你在翻天书,对吗?”
我默许。
“既是天书,你为何不能直接看一看结果,”西洲年看着半空,眼里的光冷一点点地下来,“难道我一介凡人,区区清白,连天书都证明不论吗?”
天书还的确证不了清白。我不知如何作答,哑然许久,只留给他一个苦笑。
在场诸方争执不下,最后按照福子的供词传了“乐营美人”到场。我知道这名美人自然是紫玉,便说:“不必费事去寻,她已经不在乐营了,应该……暂且安顿在上京酒肆。”
我让长穗做的。
人群中丢来一声嗤笑:“你身为皇室公主,怎该轻易与乐营有什么干系……不知是否果真有什么利害关系,才愿意如此厚待她。”气氛一时有些别样的意味。
我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却找不到人。二皇子事不关己地饮茶。
四下人头攒动,我漠不放在心上,只悠悠说:“诸位是前朝的贤臣,哪一个职务说出来,都是光耀门楣的荣誉。可敢问你们,与乐营的勾连就少吗?你们当中有哪位敢说,自己不曾踏入乐营半步,不曾喝过花酒呢?”
“如今却觉得,身为公主,认识了乐营女子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实在好笑。”
无人应声,我只好继续说:“此事也谈不上厚待。你们与我同样身居高位,理应知道救一名风尘女子很容易。只有想不想,没有做不做得到。”
拉她一把很容易,可没人愿意。
我这样做,却湿了鞋。
紫玉很快到场,可是,这一回她手上的玉佩确有两半。
刑部将另一半玉佩,与西洲年手中那块做了比对。裂痕严丝合缝。其实福子的供词漏洞百出,也算是口说无凭。可皇子信物在他们手上,有此证据,西洲年却不能证无,此时就失了先机。
西洲年的罪名最终悬而未定,被变相囚禁。
对影宫沉寂了半个月,俨然像一出死院,森然肃杀,上空不见一只飞鸟。
院外驻守的人手在羽林卫和禁军之间来来回回地换,谁都盯着彼此,以免西洲年无声无息地咽了气,让本就玄之又玄的案子彻底成了疑案。
我找回西洲年的半块玉佩,本意是好心归还给他,这下却闹得像是故意害他。这使我分外惭愧,无事时便去探监,作为一种排解。
西洲年幽禁了约有大半个月,此间雪下了又停,阴云转晴,变了很多次天。我在抽血的时候发现,冬日不常活动,他的皮肤愈发地惨白剔透,血管比往常更加清晰分明。
大概是禁闭的日子太过无聊,西洲年逮住机会就与我讲很多事情,譬如儿时最怕天上的星星。
“星星?”
“那时我阿娘说,战死的英雄就会变成星星到天上去。所以我想着,漫天星汉居然是一片数不尽的死人。”
我分别感受了一下西洲年的阿娘与他的形容,沉吟了半晌,得出一个结论:“你一点儿也不懂得浪漫。”
西洲年随意地靠在窗前,看着我轻车熟路给他的手臂消毒,摇了摇头说:“战死本来就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我见过阿爹麾下的将军征战,肩膀上画着萨日朗的鼓手一敲槌,前线就要死成片成片的人。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不知道古往今来不知道要打多少仗。”
说起战事,我告诉他:“大梁最终还是要攻西凉,你沦作敌国阶下囚,会不会难过?”
“这有什么的,我就是做质子的命。”西洲年语气很平静,“我年少时就在长唐长大了,对仰人鼻息分外熟练。”
“熟练是好事,就是别习惯。”我将银针从他的皮肤抽出来,带出一小滴朱红。
“哎——”西洲年痛呼了一声,许是为掩盖这一点,声音东拉西扯连成了一句话,“说来侯爷与我讲过一个故事。”见我没接话,他便自顾自的说下去,“故事里,我爱你爱得不行,最后随你死了去。你信不信?”
“我不信。”
我看完原文,一点儿都不信西洲年对六公主能有半分真心。
西洲年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还真让他想通了,他说:“那你的天书肯定是和侯爷的不一样。侯爷的天书上是白字黑子这样写的。”
NPC一思考,人类就发笑。
“其实,没有天书这种东西。那是你自以为的误解。”我说,“你别让侯爷骗了。”
“他没骗我,我读过。”西洲年忖了一忖,又说,“其实我也不很信。”
我继续收拾东西,他看着我。
雪无声地落在屋檐的瓦楞上,寒光照射之下浮现出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动容,小心地隐在夜色,像端了满满一杯茶的人害怕水撒出来。
西洲年看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你会不会哪天也和侯爷一样,一声不吭就走了?”
“会又怎么样?”
我睨着他,越看越眼角上挑,不无寻衅意味地用鼻尖朝着他。
“就算我不在这,你总不能真爱得要随我死了去。”
西洲年笑着不言语,接过干净的帕子按在伤口上,那处伤太小,只一会儿就凝固住,连血点都找不见了。
……
回到自己寝宫,一道面上这素色罩纱,头戴斗笠的身影在宫女的引路之下,从偏门走到殿内见礼。
等众人都下去,素色罩纱摘了行头,周怡堂养护得愈渐水润的面颊市侩而恭谨地朝我笑着:“当初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道是受了公主赏识。大人宽宏,此次找小的来,可是又有吩咐?”
我略过他许多告饶,只问:“紫玉的出身来历。你查的如何了?”
周怡堂“哎”一声,连说“问到了些,这姑娘不是一般罪臣子女,找卷折委实棘手”。
“为难你了。”
“岂敢,岂敢。公主的命令是给小人抬举,小人的命都是您救的。”
“是你自己争气。”当初二皇子外裳案,周怡堂入狱以后,我实在过意不去。毕竟他会被赵风远嫉恨上,也有我的一点儿缘故,遂让人赎了他,托给副官温斩安顿,送去了上京一处世家。
后来周怡堂步步得宠,混成了世家小公子最好的“朋友”,完全是他的造化。
“小人如今这位置,想打探点儿风声还是容易的。公主便吩咐着。”
本着好用就逮着用的原则,我不多客气,塞给他两块银块:“太史院的消息,问不问得到?”
……
周怡堂前脚被送走,长穗也从内务司办事回来。小宫女们像小鸟争食似的,凑上去找她讨赏。
“拿去,去。”轰散了一群女孩,长穗抖了帽子上的雪,将外袍挂在门边,转身和我说,“您猜猜奴婢今早撞见了谁?”
能是谁呢?宫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么些人。
“太子?”
“是,也不是。”长穗神秘兮兮地摇了下头,解开手袋让小侍女收下去,移步到炉子近前伸手烤火。
“今日正宫里头,皇后娘娘正发怒训斥太子呢,声音隔着一道巷子都拦不住,怒斥太子刚娶正妻就迫不及待选了一名更衣侍女入东宫。”
长穗在我宫里当差,可她的俸禄依然是从正宫皇后手下的姑姑那里领的。每次去领钱,也是宫女们开会的场合,她在中宫见到什么新鲜事都会拿来和我说。
“那侍女是紫玉。”长穗点破并不意外的谜底,“今日娘娘震怒,就是因着太子收了她做偏房。那狐媚子见枝就能攀上,借着审案的机会遇了新主。她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长穗压了些声量。
“谁让她的恩客早就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