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河是宁朝第一大河,从西北雪山至东南再转道西南,一路跨境奔流,蜿蜒曲折,浮尸向来不少。
何府刚报了走失的奴婢没多久,过午的时候,衙门便传话去认尸。
管事钱妈妈跟荔枝家里人都去衙门认过了,确定就是她。
桂嬷嬷道:“还请姑娘与奴婢去大夫人那走一遭吧。”
荔枝她不是家生子,是自小被卖进府里当丫鬟的。当时卖的是二十年,到了二十来岁三十岁就能放回家去。这忽然说失踪,又闻死了,她家里人便已哭闹过一番,非要个说法,暂时被钱妈妈先劝回家里去了。
先塞钱,走门路,所以衙门仵作最先验过荔枝的尸身。
有个袁捕快还在蝶苑转了一圈。
据袁捕快称,荔枝是在蝶苑先被人勒死后,拖拽丢到烂竹筏,后竹筏飘入汜水河,卡在岸边荒草丛中,才被人看到。
元宵当晚,的确有丫鬟看到荔枝从何念歇息的房里走出。
至于她去了哪里,有没有再回来,就无人知晓了。
那个晚上,与荔枝说过话的除去茶房的丫鬟嬷嬷,便只剩下何七小姐何念。
可何念不在房里歇息,私下跑出蝶苑,自行在外过夜。
袁捕快虽然不曾明说,但话里有话。他怀疑是何念杀奴婢抛尸,而且应当还有帮手。
说完,袁捕快就走了。
至夜,丫鬟才称桂嬷嬷带着何念往溪风院来了。
坐在书桌前的大夫人抬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刚喝了口热茶,屋里的毡帘就被掀开,走进一个穿着月华百褶裙的女郎。
她外披雪白滚毛边的厚披风,步履平缓,朝着大夫人屈身行礼。
大夫人招手,示意她靠着自己坐下:“阿念,荔枝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
朝廷有律法,奴婢可买卖惩罚,却不可无端虐杀。尤其是在京城,若是犯了人命官司被府衙的人盯上,那便不管你是朝臣还是世家子弟,按律还要严治。
那捕快走前,虽不曾带走府里什么人,但大夫人知道,等他回衙门禀了上头,再过来调查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郑松了。
“京城府衙有位郑大人,他查案是最较真的,自他任职以来,便有大青天的名号。你可听说过他?”大夫人问。
“略有耳闻。”
见她镇定,大夫人林氏不禁放松了些:“那到时他要是来调查此事,你也不必隐瞒任何。”
这是件命案,又是被官衙的人发现在先,何岑作为朝廷命官没有用武之地,还得避嫌。
至于官府要查,怎么查,是他们的事,何念只要如实配合。
何念说知道了。
莹莹的烛光中,大夫人看了眼她的衣裙,不经意问:“白日见你好像穿的不是这一身,这是洗漱过了?”
何念道是,她略去崔柏君的事,只说自己看汜水河风景极好,不小心落水了:“阮嬷嬷担心受寒,便让我就近在不落斋洗漱了。”
落水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保不会有人将她认出,所以何念不打算瞒。
只是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从楼上掉下来?大夫人满腹疑惑。
“我想取景画画,一时间没留神。”何念解释道。
大夫人不禁一怔,原是为了画画。
她首先想到何念的父亲何灿,当年他在京时,画技超群,甚至因为取景闹出了好几桩事。
作为那人的女儿,何念会画画,大夫人不意外。只是何念的画技平平,而且此前从未听说过她有这个痴劲儿。
又见她只是手背擦伤,大夫人便将信将疑:“画画便画画,可若是为此伤己就是得不偿失了。”
何念受教,乖顺地回答:“以后不会了。”
听她如此,阮嬷嬷抬头看了她一眼。
注意到阮嬷嬷的眼神,大夫人不由微诧,但也没多问什么。
最后何念告辞,大夫人让桂嬷嬷拿了盒厨房新做的桂花糕,给何念带回去吃。
目送那主仆三人提灯走远了,桂嬷嬷才折身回来,起手替大夫人林氏磨墨:“听说荔枝死了,七小姐虽惊讶,但还算坦荡坦然,想来此事跟七小姐是没关系的。”
活到这个岁数,桂嬷嬷已能大致判断人们是不是在说谎。
小姑娘们的道行毕竟有限。
只是这桩本该是内宅的事,却落到衙门来查,桂嬷嬷又叹气:“夫人,这样真的好么。”
“衙门有衙门的好,”大夫人拿起桌案上的账本,“既是官衙先找到荔枝,那便按衙门的方式来办。白日那个捕快,你看他好说话么,油盐不进的,多说无益。”
荔枝死了,府上本想自查,到时将凶手扭送至官衙,但那袁捕快却不答应。
桂嬷嬷有些担心自己会看走眼:“若是牵扯到府上的谁,那可怎么办……”
“人各有命,大爷知道了,想必亦不容姑息。”
大夫人甚至期待,不知衙门会查出谁来。
*
回到枫桥轩,阮嬷嬷服侍何念解了披风,趁着她转去书房练字,她就在旁边的小耳房煨姜糖水。
姜水烧地滚热,浓稠地冒着热汽,她才小心翼翼地端至书桌旁,“姑娘,趁热喝了早点歇息吧,免得受寒。”
刚刚对着大夫人,何念没有说实话。六楼落下来,擦过屋檐,她何止手背的擦伤,后背亦有划伤淤痕。若不是她伺候着沐浴细细检查了一番,还真被何念给糊弄过去了。
四下没有外人,阮嬷嬷忍不住道:“姑娘,你到底在帮宸王做什么,他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关,与你又有什么相关的,你就不能统统拒了么?”
何念的注意力全在纸笔之上,下意识只说:“不行。”
自来就是看着她长大的,姑娘什么性子,阮嬷嬷是最清楚不过了:“那就让老奴帮你去做,好不好?从今日可见,宸王殿下周围都是狼伺虎绕,姑娘小心引火烧身,老奴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遭了,但凡你有个什么事,老奴有什么颜面回落云县见太太?”
“嬷嬷,他帮过我。”写到最后一个字,何念才放下羊毫笔。
洗净笔,在笔挂上放好。何念将她煮了许久的那碗姜糖水放到跟前,一勺勺慢慢舀着喝,“我在他那里,还有些作用。”
入口便是甜辣,何念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对自己亦别有用处。
她继续道:“你放心,我日后都会小心的。况且,你当宸王是什么人,哪里是我能经常见到的。今日,不过是他刚好得闲罢了。”
昏黄的烛光下,那碗周都是轻薄的水汽缭绕,虽然很快就失了踪迹。
幸而姑娘还是听话喝姜糖水,她以前最是讨厌吃这个,放再多的糖都难让她喝一口。阮嬷嬷说服不了她,只好道:“那姑娘可想好怎么应对官府的人?”
何念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嬷嬷也怀疑是我杀了荔枝?”
以往那些婆子丫鬟对何念不说热情,也算是有礼的,绝不是像今夜回来那样闪避着。
毕竟是一条人命,她们会怕亦是寻常。
阮嬷嬷摇头:“姑娘是世家女郎,要杀人何至于弄脏自己的手……可惜遇见昌平侯公子跟那宸王的事不可说,老奴听闻,那些仵作是可以根据尸身判断具体的死亡时辰的,若是那个时辰姑娘没有人证,那所谓的青天老爷少不得还是要怀疑你。”
越早找到凶手,才能越快还姑娘清白,不至于让府上那些下人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
何念却在想许戡醉酒评判过郑松的那些话:什么大青天,名不副实,徒有虚名。
不知道郑松是哪里得罪了他。
只是郑松既然有大青天的名号,想来自有手段,她没有接触过,不好判断。
“嬷嬷安心,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你提前忧愁,会老的快的,你可不能老,好好养着,以后才能原模原样回落云县见太太的。”何念作轻松样,与她说笑。
阮嬷嬷心里不安,见姜糖水没有之前的热汽了,担心凉了就没效用,便催促她:“姑娘可快喝了这碗,吃完,耳房里还有的。”
何念摸着碗外沿,感觉姜糖水没那么烫热了,便端起缓缓咽下。
这些姜糖水进了口腹,周身渐起炙热之感,她直了直背脊,从位置上站起:“这一碗足够了,剩下的随便你们谁喝,我要漱口去睡了。”
阮嬷嬷却不愿,拿了碗就要去盛。
不料回来时,何念已经漱口完,在床榻上躺好了。
香雪帮她掖紧被子,放下青帐,阮嬷嬷只好停止念叨,让丫鬟们将锅里的姜糖水分食了。
夜深人静,何念睡地浑身发热。
热的发汗之际,她掀了厚被,翻身就把被子压住,紧紧地抱着。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进入她的帐内。
她一下子惊觉,看清是阮嬷嬷,才又安心闭上眼。
阮嬷嬷轻柔解开她的寝衣。
膏药冰凉,特别用手心搓暖热了,跟她皮肤无二的温度,才和缓地为她后背、手腕的划伤上药。
翌日醒来,入目犹还昏暗,何念发现身上的被子倒是还盖地好好的。
天还不亮,她便起来了。
早点是桂花糕,水晶饺子,白粥,两个热包子,还有一小碟酱菜。
刚吃完洗漱好,有婆子来传话,说府衙的郑大人传七小姐去外院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