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出门时,刚过辰时三刻。
太阳初起,天气泛凉。
外院负责招待郑大人的是四叔何杨,他本在翰林院供职,参与修史。史书稿于年前上交,所以他近日有空余,可以整日留在府中看书下棋,偶尔会出来待客。
京畿之地对命案总是更在意几分。昨日仵作验尸单呈上来,兼有袁捕快提前踩点,所以郑松片刻没有耽搁,天一亮在衙门点卯后,就带着袁捕快出发朱雀巷何府。
这礼部尚书何岑的府上,郑松是第一次踏足。
不过何岑今日不在,他只见到何四爷。何杨为人谦和有礼,略问过案情后,就命人将何七小姐叫来。
何念一身天青色衣袍,进来后,与何四爷并郑松行礼。
郑松看她不慌不乱,没有丝毫不自在,便例行问话:“何七小姐,元宵夜那晚,你在蝶苑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与人说了什么,后来又是如何出的蝶苑,最好都说说。”
大致的事,袁捕快从何大夫人那里知道地差不多,但郑松想听何念自己说。
何念略去许戡、崔柏君,说的跟何大夫人一样。
说话时,郑松一直留意她的神色,待她陈述完了,他才问:“那荔枝给你投药,你就没有怨恨之心?”
“郑大人,当时我只是怀疑,没有证据,所以才会取走沾了茶水的帕子……至于怨恨,那就更无从谈起,我只想尽快离开那个房间。”何念道。
郑松留着一小咎山羊胡,他抚着那片胡须,沉吟了一会儿:“如今虽有物证,但没有人证。不如,你再跟我们去蝶苑一趟。”
自那晚离开,她就没回过蝶苑。
那还是荔枝身死的地方。
何念看了眼四叔,见他点头起身:“那就一起去。”
蝶苑,顾名思义,这里可以是蝴蝶的久居之所,一年四季总能见到它们在此繁衍生息,自在翩跹起舞。其能让蝴蝶流连的主要原因是有两处小小的温泉,温泉四周都种满了花,不供沐浴,只供蝴蝶环绕,供人观赏。
不接待客人时,这里素来是关着,由家奴洒扫整理。
今日还多了不少官差,手执棍子四下找寻着什么。
亭台回廊,水榭假山……目之所及,皆精致优美。
郑松一路观赏,解释道:“将死者勒死之物,应当是绳索样的东西。行凶的人大抵是烧了或者扔了,但总会留下痕迹。”
正说着,一侧院墙的角落处,有官差发现异样。
快速扒除新土后,见里头埋着个木盒。
那人不敢乱动,略扫去泥土,便快步呈到郑松的跟前。
细一看,还是个妆奁匣子,雕着十二瓣莲。
郑松吩咐官差跟仵作:“你们继续去查验。”
他去看袁捕快,示意他来打开。
匣子外边的漆掉了七七八八,有些斑驳了。
猛地被袁捕快掀开,只见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竟都是些扎着金针的小人偶。
将里头的人偶拿出,在地上一字排开,足足有十来个。
人偶小巧玲珑,看着又分外诡异,因为人脸的表情都是畸形扭曲,身上还绣着生辰八字。
袁捕快往旁边啐了一口:“厌胜之术!”
这种东西在内宅倒是常见,没想到也会出现在专作聚会用的别院。
看到何四爷神情奇怪,郑松给他让开了位置,“四爷,你莫不是有什么发现?”
何杨先谢过,他眼神不好,得蹲身细看才能看清楚。
一一分辨后,他擦去额头上的细汗,道:“若是没记错,这里的人偶上面,都是老夫人跟我们的生辰八字。”
郑松抚着山羊胡的尖尖,皱眉,“四爷不妨说地仔细些,这里的你们,都有谁?”
他来查案,无论如何都是要知道的,何杨答道:“这里有我大哥夫妇及大郎二郎,三哥夫妇及他们所出的四郎跟六郎,还有我跟拙荆,加上我母亲,总共是十一个人的人偶。”
郑松俯身摆弄着那些人偶,才去问他:“这都是何府的长辈跟男嗣吧?四爷,不知贵府这些年是得罪了谁,要让人这般报复诅咒?”
谁知道,谁又能说准这些。何杨不禁苦笑:“郑大人,这倒是为难我了……”
看到这些生辰八字,他亦觉得疑惑,到底是谁这样大费周章弄这些下作东西。
“四爷不觉得这里少了谁么,”郑松忽然道,“贵府分明是四兄弟,为何没有何二爷的生辰八字?”
匣子里面的人偶,四缺一。
这是将火往二房身上烧。
眼下二房留在府上的人,就只有何七小姐何念。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何杨忙摆手解释道:“我二哥早年就另住出去了,他好多年不回京,许是因此才没有他的。”
说着,有仵作过来道:“那埋盒的位置土是新翻的,估摸着时日,是元宵前后一日挖的。”
“怎么就确定是那两三日?”
仵作拱手道:“回禀大人,此地的落叶本是常扫的,但那两三日客多,仆从不便洒扫,而埋着的土就混着落叶,看湿润程度亦对的上……”
这院墙离何念歇息的院落还有些距离,却极靠近茶水房。
元宵时这里客多,那人显然是想浑水摸鱼,扰人视线。
郑松看了眼何念,不禁笑道:“看来贵府要小心了,家宅不宁不容小觑。那背后之人,想必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事已至此,郑松命袁捕快将蝶苑的官差都遣回去。
这趟差事不好跑,何府的浑水不必沾了。
为了个女婢将何府查个底朝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查出凶手。
眼看郑松大阵仗地来,说收手就收手,那么迅疾地离去了,何念不免惊讶。
同时,她还心寒。
原来,这“大青天”,真给许戡说中了。
何杨平时不是在外当差,就是在自己院子待着,便是去茂荣阁给母亲请安,都是跟小辈的时间岔开的。他见过何念,却鲜少跟这个侄女相处,只感觉这姑娘气质沉静,不怎么爱说话玩笑,跟他那对双生花女儿完全两样。
贴身婢女死了,府衙怀疑何念,大夫人不好出面,就托他看顾一趟。
他既得闲,来就来了。
没想到这郑大人竟这么走了,何杨看何念神色似是失望,便道:“这京官不好做,每个月查多少件案,结多少件案,顶头上司都在上头盯着看着。这郑大人亦是一样。”
想必他是想到了,婢女命案实在费力不讨好。元宵夜出入这蝶苑的人,太多了。
何杨让随身的小厮将人偶收好,看向那片院墙的小树林:“阿念,你想不想过去看看?”
那是挖出匣子的地方。
何念本就是要去的,应声后,抬步跟他过去。
这处小树林的落叶不算多,只是有点阴冷。
旁边候着的是平日洒扫这片小树林的下人,一个黝黑干瘦的少年。
刚刚就是他引着官差来这里挖的,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大黄常来这里撒尿,往常这里靠墙的地方,都、都会长些蘑菇,有些凸起都、都是寻常的。今日看着大人们来,才发现不、不妥。”
大黄是下人们养着看门的狗。
许是常日浇灌,站在此处,确实能闻到些许异味。
这样的地方,客人们亦不会想走近驻足。
风悄然吹过,不知为何,何念觉得那干瘦的少年有些眼熟。
她看了眼,又看了他一眼。
低头的少年像是有所察觉般,那红自脸蔓延至脖子,看着便是黑红一片。
她竟教人这般不自在,何念很快收回视线。
何杨看过此处后,说:“女婢拖拽的地方,你歇息的屋里,我们都去看看。”
虽是被大夫人相托而来,郑松亦走了,但何杨还是想把该去的地方都看过一遍,心里才有数。
这几个地方被官府的人查过翻过,留有痕迹的部分亦额外标注了,几乎是一目了然。
那晚,何念竟是划着小舟出去的。
她常年在落云县,不知在家中是如何教养的,还会划舟。
从里屋走去小池边,何杨好奇:“阿念,小清跟小游经常提起你,说你会画画?”
刚来京城时,那对双生花几乎什么都问,有段时间还常来她的枫桥轩看她画画,何念道,“只给她们画过绣样。”
“我倒是看过那绣样,有几分灵气,不过还需多练……你学画,亦是你父亲教的?”
何念道:“算是吧,其实父亲另请了西席教我,平日也会过来指点监督,但我愚钝,画技不精,父亲每次都会给我烧了。”
何岑这人确实如此,自己画得不好,一样会烧,何杨不禁笑:“那是你父亲会做的事……”
池面上还飘着一张小木筏,不同外头的汜水河流动不息,这池子里的水总是静悄悄的。许久,才会飘泛点波澜来。
“郑大人今日的行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想着匣子里的那十来个人偶,何杨以为大夫人有的忙了,“他的话,你亦不要多想。你来京,我们跟老夫人都很欢喜的。只是有些无关紧要的人来相扰,我们万不能自乱阵脚,让人如意。阿念,我们才是一家子,你可知晓?”
何念从善如流,称知晓。
她好好地答应,看着又乖顺,何杨心下松快很多:“你大伯母定会好好查的,你就只管与姐妹们玩乐相处,此事会过去的。”
何念应是。
回去前,何杨叮嘱守在蝶苑的管事继续留意,有异样记得回禀。
其他的仆从远远地站在小树林那边,何念一眼就看到那个黑脸的少年。
他站在角落,跟旁人一样拱着身子,沉默安静。
只是眼熟,还是真的在哪里看过他?
等她转身上去马车,何四爷亦骑马走远了,那干瘦的少年才抬起头来。
在那么多仆从中,他都算不上起眼,不过一双眼瞳黑魆魆的,黑的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