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边说边推开门,迈着依然矫健的步伐下了石阶。
“章太医,请留步。”刘福的声音远远传来,“这不刚过正午嘛,日头大得很,陛下便把人都叫去了明华殿,高夫人也醒了,待会儿好一起听听。”
章太医又捋了把自己花白的胡须,“嗯,老夫正巧给他们说说验尸的事情。”
刘福停下脚步,震惊道:“什么?验尸!这高侍郎夫妇才缓过来一点,现在又要验尸,恐怕他们不会答应啊。”
他原本以为淮安王的丫鬟有把握能给个准信儿,但这怎么去了一趟事情还多起来了。刘福不禁摇了摇头,心下揣揣不安,没有哪几个做父母的能接受自家孩子身上留着刀口走吧……
抬起袖口拭去额头上的汗,刘福带着他们二人进了明华殿,暗暗对上首的皇帝摇摇头。
章太医已过花甲,但仍旧腰背直挺,眼中含着精润神采,有力地开口:“回禀陛下,臣在高公子身上发现了服用过砒霜的迹象。”
皇帝这下也坐不住了,靠在盘龙椅上的背向前倾去,质问道:“砒霜?方才不是说食物和器具都没问题吗?”
“臣认为,这砒霜并非下在剩下的食物上,而是被高公子吃完的丹果上。”
章太医的话落下,一旁那些正准备吃丹果的人瞬间又将其放下,而吃下的人则想让太医帮他们诊脉,但却无人敢出声,只坐在位上留着冷汗。方才左相才被陛下问责,现下已经无人敢去触皇帝的逆鳞。
“你是说,西鄞进贡的丹果有问题。”
“并非如此,而是只有高公子吃下肚的那几颗有问题。”他顿了顿,“所以,请陛下允仵作验尸,只要查明高公子胃里的丹果是否有毒,就能知晓死因了。”
皇帝听完他的话,沉思片刻,“验尸……自是可以,但……。”
他话音未落,瘫倒在席上的高侍郎夫妇突然就跪在了殿中,“陛下!不可啊,不可啊!我儿本就走得惨,怎么能让他再被人欺辱啊!”
高夫人挽着高侍郎的手臂,脸上的胭脂被她哭得乱成一团,和上午的她判若两人,仿佛一下就苍老了许多。
“高侍郎,还请冷静,陛下也是为了查明真相。”刘福出声提醒他不要忘了规矩。
沈予棠冷冷看着这意料之中的闹剧,想到当时那个宫女,她趁着高侍郎安静下来的档口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事要禀告。当时送水果的宫女,奴婢怀疑她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还请陛下将她找来。”
皇帝示意刘福去找人,旋即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丫鬟,总觉得她有些眼熟,总觉得她很像一个人……随后又移开眼,打消了那个荒唐的念头,那个人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
沈予棠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就引得高侍郎把矛头都对准她,他伸出手指,指着沈予棠的脸,用一种极怒的神情瞪着她,“你!我儿本可以安心下葬,都是你!去了一趟后还想验尸!”
“陛下!臣不愿!陛下就看在臣这么多年的忠心上,留犬子一个全尸吧!”
高侍郎哀嚎完就作势要去撞柱子,被站在一旁的楚景淮一把拦住,撞墙不成,他又试图去夺皇帝护卫的剑。
场面霎时被搅得一片混乱。
“高钧!你放肆!”皇帝怒道,让护卫把他架在一旁。
沈予棠皱着眉朝他走去,放缓声音道:“高大人,仵作验尸,并不会留下大的痕迹,最多只是一个小口子,且宫里的仵作定是知道规矩的,不会折辱里高公子。”
章太医也劝说他,“高大人,老夫在这宫里行医多年,你就算不信这姑娘,也总不能不信老夫吧。”
高侍郎听了章太医的话,已然安静下来,只偶尔从喉咙里溢出两声嘶哑的呜咽,正要点头。
就见周廷行出了席,模样倒是规矩多了,“陛下,淮安王的嫌疑还没有排除,他的丫鬟又如何能让人放心,说不定连砒霜都是她搞的鬼。”
“你这小儿!你说她有问题,是想说老夫也受人蒙骗吗!”章太医几十岁的人了,见识过各种神头鬼脸的东西,这周廷行他一看就知道,和他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此刻对他说话也毫不客气。
沈予棠见他气血上涌,忙帮着他顺气,面纱下的脸有些无奈地笑笑,曾听母亲提及这位太医,也是说他医术了得,且为人正直,不畏惧权势。今日一见,果真如母亲所说,头发都花白了,骂起讨厌的人来,还是这么气势如虹。
“太医你都这么大年纪了,遇上那诡计多端的人,被蒙蔽也属实……”
周廷行话到嘴边,就听见左相一阵闷咳,他高涨的情绪立即冷了下去,讪讪地闭上了嘴。
皇帝冷眼扫过他们,对章太医道:“章太医,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是,陛下。只是,这位姑娘需得和我一同前去。”
沈予棠有些诧异,按理说验尸的事情已经敲定了,只需要太医和仵作在场就是,况且自己现在还在怀疑对象里呢,章太医这是……
“那就按你说的,这位姑娘和你一起去。”皇帝派了两个护卫随行。
谁料几人还没走出几步,方才一直没动静的高夫人却忽然挣开了宫女的手,直冲着沈予棠过去,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
沈予棠再如何也没遇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也忘记了躲,只下意识紧闭着眼,感受着眼前的黑暗越来越近。
但预想的疼痛却没有落下来,她慢慢睁开眼。
楚景淮!
楚景淮一手护在她肩膀处,一手握住了高夫人扬在空中的手臂,就这么把她和高夫人隔开,沈予棠抬首看他,却只看见了他锋利的下颌,紧抿的薄唇和眼中崩出的不加掩饰的寒光。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在众人面前撕下自己的面具,恐怕也是来北陵后的第二次。她被楚景淮挡在怀里,看不见那些人的表情,但她想,有心之人肯定已经注意到了。
沈予棠很担心,担心楚景淮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貌,会引来危险。
她伸出手想提醒他收一收自己的眼神,但那高夫人不依不饶,仗着护卫不方便去阻止她,竟还想往自己这里扑。
“你们两个杀人凶手,害了我儿,还想走!”
高夫人醒来后就听人说,是楚景淮害死了她儿子,他身边的丫鬟就是帮凶,她见着高高大大的楚景淮不敢上去前,只找准了机会准备给那个丫鬟一巴掌,也算是稍稍告慰自己的儿子了。
沈予棠听周围人小声说“想不到这质子还有这一面,看来是真喜欢那丫鬟。”
她有些急,看着高夫人的眼神也带了些怒气,开口道:“高夫人,我和王爷并非害你儿子之人。现在你是在耽误我们找到真凶。”她凑近高夫人几寸,冷然说:“难道你想让真凶逍遥法外,让你儿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吗?”
高夫人被沈予棠直直的眼神看得发怔,缓缓放下手,又捏着手帕悄声压抑地哭起来。
“王爷,谢谢你。”沈予棠轻轻牵下他的手,细嫩的指尖微微揉捏了一下对方的手指,见楚景淮眼中的寒气消退,才松开手跟着章太医离开。
仵作验尸时其他人是不可以在场的,于是沈予棠和章太医便在屋外等待。
“丫头,你脸上这疤,老夫可以给你治好,你可否愿意?”章太医猝不及防地开口问道。
沈予棠心下一紧,下意识用手摸了摸露在面纱外的那一点疤痕,心说章太医该不会看出来了吧。
“谢太医好意,我这疤已经很多年了,只怕太麻烦您,还是算了。”沈予棠特意按照书上的方法,做了十年模样的疤痕。
章太医瞥了一眼故作冷静的沈予棠,压下声音道:“老夫当年写了很多书,其中一本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医书,但却是我多年来的心血结晶,那本书也没有名字,我只随笔写下了“杂记”二字。”
沈予棠心下入庙里的洪钟被撞响,听着章太医的话,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手心和背心溢出好些汗水来。
她哪里知道那本书居然是章太医所写。
“书中记载着一个制作疤痕的易容法子,由于老夫当时只试验过几次,因此那个法子并没有被完善。写着十年实则上应该只是五年,而送出那本书时,老夫也忘记修改这个错误。不过想来,得此书的人也用不着这个方法,遂才作罢。”
沈予棠看了看四周,那两个护卫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应当不会听见章太医的话。
自知已被人识破,沈予棠也不打算在这眼中有精光的老人家面前继续掩饰。
她小声道:“晚辈沈予棠见过章太医,是我在前辈面前弄拙了。”
章太医似是对她还活着并无多少惊讶,反而有种难掩的欣喜,“当年送你母亲几本医书,其中一本就是《杂记》,你这疤骗骗别人还行,骗老夫,可就少了火候了。从第一次来这儿,老夫便猜出了你的身份,你怎么成了淮安王的丫鬟?”
沈予棠身份被看穿,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我自己去找他的,他也知道我的身份。”
“总之你自己小心为上,你母亲的医术虽尽数传给了你,但你终究年虽小了,也没得什么历练,以后有事来我府上找我便是。”
知道章太医这是想帮她母亲护住血脉,沈予棠心中暗暗感叹他是个惜才之人,好好儿的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