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回了明府后院,肃王殿下说要去找明大人切磋棋艺,不能相陪,李茵求之不得,道了谢就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见他走远了,周清棠才悄悄溜过来,分给李茵一个外表光滑的橘子,“哎,我真是好等,本来我送完了礼,正准备回去找你。可走到一半就看见肃王在那儿,一脸的凶神恶煞……我不敢去,就只好在这里等你回来。”
“你没事吧?”
李茵接过橘子,脸色轻松了些,“我没事。”
怎么,肃王还能吃人不成?
“没事就好,”周清棠拉了她的袖子,往里侧走去,“走走走,王知微在那边哭呢,我们去看看她又要唱什么戏。”
李茵一脸迷茫,举目四看,这才发现凌霄花架这边早已空无一人。
近晌午的太阳烈了些,给院中暄研绽放的花镀上一层光,反而开得更艳了。
周清棠领着她一路向里走去,不多时,便见一六角亭,里面围满了朱翠云鬓的姑娘小姐们。
见李茵和周清棠来了,她们纷纷让开一条小路。
“令章妹妹,我对不起你。”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知微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李茵忍不住压低了眉头。
她是说过让她道歉来着,但在别人家里这么大张旗鼓的,委实有些不当。
李茵上前坐在了王知微面前的石凳上,耳旁传来众人的纷纷议论——
“王姐姐也是个可怜人。”
“终身大事前,宋妹妹就不要同她计较了……”
“王姐姐也不是故意的……”
再抬头一看,王知微着一件杏粉长衫,依旧美得动人,只是泪眼婆娑,妆都快哭花了。
“那日,我本是找了人去永安楼的,可是等了许久都只有一个你出现,我没有办法,只能将错就错,拿你出气。”
李茵听得云里雾里的,皱起眉,“你在说什么?”
“我祖父在时,让我与萧世子定下了婚约。可他就是个纨绔,成日里不学无术、流连勾栏瓦肆,我不想嫁给他,我哭着求了爹爹许多次,他就是不肯退婚……”王知微越说越伤心,又是两行泪滑落下来,“我就想着,要是我跋扈的名声传出去,说不定,燕王爷就能来退婚,那时,我爹也拦不了我了。”
她转向李茵,哭丧着脸,“令章妹妹,对不起,我那日本找了人与我做戏,故意在永安楼闹一场,好让人知道我跋扈不堪……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刁难你的。”
退婚?
王知微的父亲王眠是礼部尚书,并为内阁阁臣,当今皇后也是出自王氏一脉。她与燕王爷的世子订婚,也算门当户对。
不过,要论起来,王知微算是王皇后的侄女,是太子殿下的表妹。
她怕不是不满萧世子,而是,更属意于太子妃之位吧。
那她先前依附于宋令嘉,不过是假象?
李茵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却并未在这一群姑娘们中间寻见宋令嘉的身影。
她为京城贵女之首,怎么不在这里?
“既然王小姐并非存心刁难,又这么诚恳地向我道歉,那日的事,我们就此揭过。”
王知微哭着道:“谢谢你,令章妹妹,你真是个大好人!”
李茵看着她,心中着实无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顾形象哭成这个样子,与那日精明的模样实在大相径庭,难道萧世子当真如此不着调,值得她放下脸面闹这么一场?
其他姑娘们见李茵松口原谅,都松了口气。
“令章妹妹真是心善!”
“我就说,宋妹妹绝不是刻薄的人!”
“令章妹妹真好,她怎么不是我妹妹?”
……
七嘴八舌一阵,王知微也冷静了些,她捉住李茵的手,又问:“令章妹妹,我方才已经问过她们了,她们都支持我退婚,我看你心思灵敏、考虑周全,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什么叫她们都支持,你有问过我吗?”
周清棠一直立在旁边没说话,此刻冷不丁出言,吓了王知微一跳,她哭着转头,“周姐姐,你说该怎么办?”
周清棠只见过王知微与她作对时嚣张的做派,这样可怜兮兮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
还怪可爱的。
她抱臂瞥了对方一眼,“既然不喜欢,那自然是要退婚。”
得到答案,王知微又顶着眼泪转了过来,盯着李茵。
李茵叹了口气,“依我之见,若非两情相悦,强求也终究难结善果。”
像是得了莫大的鼓舞,王知微一拍石桌,“我今日回家,定要与那萧世子退婚!”
*
夕阳渐落,终于踏上了回府的路程。
李茵靠在马车壁上,阖眸养神。
她今日被吵嚷得有些累,此刻四周蓦地安静下来,萧澈的话渐渐在脑中浮现,挥之不去。
“国公爷不会让你嫁到沈家,沈家的宗族长辈也不会让他娶你。”
为什么?
难不成国公府与沈家有着血海深仇?
不能吧……
沈大人不是国公爷的得意门生吗?
正想着,马车帘子外忽然传来几声“宋二小姐”,李茵叫了声停车,掀开帘子一看。
竟然是孟松云。
“孟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孟松云还是那身藏蓝圆领衫,眉目明朗,温柔斯文。他有些急切地上前,“在下身份低微,无法去国公府见小姐,便只能在这里等着小姐。”
“孟大哥有事吗?”
孟松云从袖中拿出个信封递给她,“这是崔燕父母托人送来的信,烦请小姐转交给崔燕。”
李茵满头疑惑,“崔燕?可是半月前她就已经回云溪村去了,现下并不在国公府。”
“回去了?”孟松云也是一脸惊讶。
“她说要亲自去和爹娘理论清楚,我不放心,还派了府中小厮送她回去的,如今,小厮都已经回来了。”
孟松云垂眸沉吟片刻,“那,许是送信的人在路上耽搁了。”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青州据京城并不算近,寻常人家若是靠脚力送信,在路上耽搁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
这么想着,李茵伸手接过平整的信封,“哦,那我先帮她收着吧,等她回来了我再交给她。”
李茵收了信,又同他寒暄几句,正欲放下帘子,却见孟松云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踌躇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她维持着挑开帘子的动作,微微一笑,“孟大哥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一笑,映在孟松云眼里,便是青州万水千山也无法比拟。
他垂下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又松开,反复多次,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起头,“宋小姐,我,我与瑶娘先前只是定亲,并未成婚……”
李茵:……
一些厌恶的情绪涌上来,一半对着从前,另一半则对着眼前的人。
她顷刻冷了脸,放下帘子靠回马车中。
平静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
“你与谁成婚,与我无关。”
“此事蹊跷,等明日我回禀了母亲,会亲自去一趟云溪村找崔燕。孟大哥保重。”
一语落定,马车向前驶去,不再停留,只留孟松云一人呆愣原地。
翌日,天色惨淡,不见曜日。
李茵起得早,梳洗妆罢,正盘算着要去找宋夫人,问问当初送崔燕归家的小厮现在何处,就听有人来请她去正堂,说是国公爷要见她。
日理万机的国公爷竟然回家了?
李茵认祖归宗后,只与宋夫人日益亲近,对这个父亲,实在不熟。
那日滴血认亲,也只给她留下了严厉、严肃的严父印象,李茵总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自己。
李茵一去正堂,就见国公爷板着脸站在太师椅前,宋夫人与宋令嘉也在,前者坐在一旁冲她使眼色,后者神色自若,微噙笑意。
“跪下。”
国公爷声如洪钟,面色如铁。
严父形象不由得又深刻了三分。
李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微敛衣裙,依言跪下。
见她还算乖顺,国公爷脸色稍晴,声音却依旧冰冷严厉,“你在明府,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李茵心中一惊,不知自己何时祸从口出,微微抬头,“女儿不知。”
“你不知?那王尚书家的小姐怎么要与萧世子退婚?这桩事都闹到御前了!陛下大病初愈,你们——”
原来是这个。
“那,陛下可有怪罪?”宋夫人急忙站起来道。
“陛下宽厚,自然不会因这桩小事发怒。”
宋夫人安心了些,劝道:“既然陛下都未怪罪,不如……”
“夫人!”国公爷语含警告。
截住宋夫人的话,国公爷横眉转问李茵,国字脸上阴云密布,“我听嘉儿说,你也参与怂恿王小姐与萧世子退婚一事?”
李茵没有说话,低眉垂目,算是默认。
“你可听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你如此,将国公府置于何地?”
“我怎么会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去祠堂跪着!”
“老爷!”宋夫人见势不妙,连忙劝道,“何必罚得这么重!就让章儿回竹筠阁抄抄《女则》罢。”
宋令嘉也跪下来,“女儿不能及时劝阻妹妹,难逃其责,请父亲一并责罚。”
她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大约因为错不在她,所以傲然如松。
国公爷指着李茵,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姐姐,你何时能学得她一半的端庄谨慎,我便安心了。”
李茵听闻此言,心彻底凉了下去。她原还想等他发完火再辩驳两句——婚嫁虽由父母定,但若并非两情相悦,凑成一对怨侣也是枉然。
但是,不必了。
“女儿知错,认罚。”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往祠堂去了,宋令嘉追上去,正堂中只剩下了国公夫妇。
宋夫人站在一旁,望着李茵离去的方向,“既然陛下都未怪罪,老爷何必罚章儿?”
“哼,陛下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夸赞王小姐无所畏惧,敢为旁人所不敢为”,国公爷叹了口气,“这世道,真是毫无纲常伦理可言。”
闻此,宋夫人站在一旁瞪他,不说话。
国公爷的气势瞬间矮了三分,轻咳两声,又道:“夫人,自从章儿归家以来,你是不是与嘉儿疏远了不少?”
“她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能不疼她?”
“疼她也得有个限度,不可厚此薄彼,自古以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这是为她好。”
祠堂中。
李茵对着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跪得笔直。
宋氏一族,历史久远,摆在这里的,不少都是大晋曾经的肱股之臣。只是不管往日多么辉煌,现今都只化作这么一块四方黑漆木牌。
李茵心中还是有些委屈的,在这阴凉偏黑的地方跪了近两个时辰,膝盖酸痛,小腿麻木,心里就更委屈了。
她微微弯下腰去,伸手揉了揉膝盖。
正皱眉忍痛,忽然,一片朱柿颜色的衣角飘入眼帘。
她抬头,就见宋令嘉妆容姣好,长袖如水,拎着个食盒,正站在自己面前。
“这里又不会有人来看,妹妹何必跪得这么端正?”宋令嘉放下食盒,边打开边说,“父亲并未真的生气,妹妹在这里待上几日,就能出去了。”
她将几碟还算精致的菜拿出来搁在食盒盖子上,“这是母亲让我给你送来的午膳,此处没有桌椅,妹妹将就吃吧。”
李茵垂眸瞧瞧那几盘菜,又抬头看着她,没动。
宋令嘉轻笑,“妹妹这么瞪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害得你如此。”
“我没说是你害我,此事是我不对,没有考虑国公府的处境,以后不会了。”
“国公府倒还不至于到如此谨慎的地步,”宋令嘉蹲下来,与李茵平视,“你不是没有考虑国公府的处境,你是没有考虑我的处境。”
李茵浓密的眼睫微抬,与她对视,眸中毫无退让之意。
屋外电闪忽至,雷鸣大作,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你不会是想让王知微与我抗衡吧?”宋令嘉微微勾唇,“你真是蠢。她声名狼藉、又与萧世子退婚,还能翻起什么浪?”
“太子妃之位,只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