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瓢泼大雨很快砸了下来,豆大的雨滴织成接连不断的珠串,落在檐下,连成雨幕。
李茵冷着脸,“你既然这么看不起她,先前为什么还处处维护?”
宋令嘉像是听见某种笑话一般笑了起来,她缓缓起身,微抚衣袖上的褶皱,“你是说永安楼的事情?”
李茵漆黑的眸子盯着她,意在质问。
“哼,这听话的狗,总是很讨人喜欢的。尤其是她那样爱自作聪明、丢人献丑的,格外可爱。”
高傲又轻蔑的神色在宋令嘉眼中流转,随后,她的视线落在李茵身上,立刻暗了些,“当然,现在不听话了。”
“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得依旧笔直的李茵,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只有在彼此利益不冲突的时候,才能成为朋友。这个道理,无论何时都适用。”
“希望妹妹能早日参透。”
轰隆——
电闪雷鸣齐作,雨如瀑布,倾泻而下。
李茵沉着眸子,直直盯着前方,视她于无物。
一时间,祠堂中除了刷刷落下的暴雨击打窗棂的声音,再无其他。
见她不答,宋令嘉也不恼。
她微微低头,笑容点在明媚双眸中,柔美万千,“妹妹就在这里反省吧,一个时辰后,我会派人来收食盒,吃与不吃,与我无关。”
言罢,她转身欲走。
檐下雨声依旧,就在宋令嘉抬脚的一瞬,廊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
祠堂漆黑的大门被打开了,吴妈妈快步走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大小姐,二小姐,肃王殿下带着太后懿旨来了,请大小姐与二小姐出去接旨。”
*
国公府的正堂又乌压压跪了一片。
李茵跪在国公夫妇身后,垂着眼帘,将所有的疼痛都掩盖下来,只留一脸麻木。
祠堂据此并不是两三步就能抵达的距离,在硬蒲团上跪了两个时辰的腿一走起路来就像火燎针扎一般,方才怀玉扶着她看似正常地跪下,膝盖骤然接触到冷硬的地面,又像是扎进了冰碴子里。
疼如冰锥刺入,她却只能先熬着。
正苦熬难耐,头上传来如玉石相击的冷冽声音,悠悠入耳。
竟是肃王亲自宣读太后懿旨。
“太后懿旨,国公府二小姐宋令章秀外慧中,性资敏慧,行合礼经,特赐金镂空花卉镯一对。钦此。”
满堂静默无声,众人本都以为这道懿旨是给大小姐宋令嘉的,毕竟她一向很受太后待见,这些年被帝后赏赐的奇珍异宝也不少,谁知……
霎时间,李茵感觉有数道惊异的目光打了过来,她垂头跪在那里,心中也是与旁人一般无二的惊疑不定。
太后为什么忽然给她赏赐?
还挑在今日?
行合礼经,是在说王知微退婚的事情吗……
“宋二小姐,接旨吧。”见众人没有反应,跟着萧澈的小太监带着笑意提醒道。
李茵这才伏下身去,“臣女接旨,谢太后恩典。”
“众位起来吧。”
李茵撑着怀玉的手,忍着痛慢慢站了起来,就见小太监手中捧着一个金丝楠木盒,里面放着一对镂空雕刻精致的金镯子。
四季花卉缠绕,金光熠熠。
那便是太后所赐。
小太监捧着楠木盒小心翼翼走过来,递到李茵手里。
“二小姐收好。”
李茵双手接过描金如意纹盒子,“多谢公公。”
她专注于此,自然没看见国公爷站在旁侧,脸色阴沉,眼中是如同檐外黑压压的天空一般的颜色。
“殿下,小女顽劣,还望太后收回成命。”
强压怒火的声音落在李茵耳中,一颗本就凉下去的心顿时如堕冰窟。
她捧着木盒,双手微微发颤。
都不用转头,她已经能猜到国公爷会用什么眼神看她——失望、愤怒、嫌弃,如同看顽石废铁一般。
“国公爷说笑了,太后懿旨,一言九鼎,从无反悔的道理。”
“请二小姐随本王入宫谢恩。”
李茵抬头,就见肃王殿下一袭品月蓝长袍,腰束金带,玉竹节和田玉佩作饰,站在雨幕前,曜石般浓黑的眸子无甚情绪。
他的声音平稳,无人敢质疑。
只是,屋外大雨倾盆。
现在入宫谢恩?
宋夫人看看外面狂砸屋檐的暴雨,也犹疑道:“……现在?”
肃王淡淡启唇,“这是太后的意思。”
宋夫人转头看向国公爷,对方却只板着脸,一言不发。
见此,小太监上前半步,神态认真地道:“这确是太后的意思,请二小姐即刻入宫。”
*
马车上,李茵蜷在一旁,双手落在膝盖上,眼睫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才雨大风狂,从檐下走过来,虽然打了伞,但还是湿了裙摆,鬓发微散。
青梅翠色百迭裙的下摆洇湿,变作更浓更深的草绿。跪了一上午的腿行走不便,方才若不是怀玉紧紧扶着她,她怕是要膝盖一软栽进泥里。
这副模样,真能入宫谢恩吗?
太后的懿旨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这么走了,国公爷会不会更生气?
正想着,一只修长的手递过来一方折叠成四方的干净帕子。
李茵顺着帕子抬头,就见肃王殿下端坐在马车左侧,凌厉精致的深邃眉目不似往日严肃,侧首看过来的时候,车内有淡薄熏香缭绕,似真似幻之间,似乎,多了一丝柔意。
马车行得平稳,外面的大雨渐小,落得疏了些。
衬得这一方天地格外安静。
有一种极其怪异的情绪爬上来,不同于对着慈爱的母亲时的安心,也不同于面对沈慕之时的羞怯。
李茵瞬间有了十二分的不自在。
见她没动,萧澈骨节分明的手往前送了两分。
有淡淡的沉水香飘过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里,李茵又往马车角落退了半步,没接帕子。
“那我帮你?”
“……”
她以为自己默不作声便算是拒绝了,毕竟肃王殿下同她不熟,更不是什么愿意耐心哄着谁的人。
可一贯高高在上的肃王殿下等了片刻,见她不言不语,竟倾身过来,真准备纡尊降贵帮她擦拭裙摆。
沉水香清雅的味道压过来,李茵双目猝然睁大,伸手夺过帕子,“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见此,萧澈眼尾微勾,又端坐了回去。
“太后赐你双镯,本是感念你漂泊在外多年,命途多舛,饱经风霜,受苦了。”
“但是,”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案边缘,“‘行合礼经’,总会让人联想到另一件事情。”
他顿了顿,又问:“膝盖疼吗?”
不问还好,他一问,偏还是这种关切嘲笑含混不清的语气,李茵咬牙冷脸,“不疼。”
而后再不看他,低了头认认真真去和几乎湿透了的裙摆较劲。
吸了雨水的裙摆贴在鞋袜上,将鞋袜也洇湿了。
她用帕子擦过,只是徒劳无功。
这么蜷缩着久了,膝盖上的痛楚更盛。这无法消散的痛、湿了的裙摆、微乱的长发,都在提醒她,自己究竟有多狼狈。
难道,真是自己错了吗?
可是,不论什么缘由,宋令嘉原是想要除掉她的。
国公爷不会只是因为她支持王知微退婚而大发雷霆,宋令嘉能看穿她的意图,国公爷自然也能。
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他并不是不满她赞同王知微退婚,而是,厌恶李茵做事脱离他的掌控,脱离国公府的掌控……
擦着擦着,李茵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热。
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我这里只有一方罗帕,擦了裙摆,便不能用来擦脸了。”另一侧,萧澈微冷的声音传来。
本是逗她笑的话,可李茵的泪如断线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从前再委屈,她也从未在外人面前掉过眼泪。
今日是怎么回事!
李茵将头低下去,埋在臂弯中,用手背胡乱抹了几下,不让他看。
萧澈微微转头,看向了窗外。
竹帘卷起,天地雨雾朦朦。
良久,右侧传来李茵闷闷的声音,“多谢殿下。”
“谢什么?”
“谢殿下救我。”
萧澈轻点桌案的手指一顿,没有反驳,算是承认了。
毕竟,太后深居宫闱,没法算出宋二小姐今日会被罚跪祠堂,更不会这么巧,让肃王殿下携旨前来。
又欠了他一次人情,李茵在心里盘算。
她轻轻掀开竹帘,见外面的风雨小了些,但天依旧阴沉得吓人。
“当真要入宫谢恩吗?”
她这样,太后见了不会判她个御前失仪,然后轰出去吗?
萧澈这才转过头来,“不然呢,让你回去继续跪着吗?”
李茵:……
“怎么这副样子?我又没说你做错了。”
李茵微怔,哭过之后的眼角泛起薄红,若点桃花。她就这么抬头,有些犹疑地开口,“我没错吗?”
“高门家族里,常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若为求生、为自保,也顾不得那么多。”
“毕竟,你怎么知道,对方会不会率先发难?”
他的目光落下来,定在李茵微尖的下巴上。
“更何况,宋二小姐,你们永远都不可能一条心的。”
似有惊雷在耳旁炸开。
是,她和宋令嘉似乎永远不可能一条心,永远有利益冲突。
如同她说的那样,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
悲哀慢慢涌上来,一颗心如堕永夜。
下一刻,下巴上忽然传来温热触感,转瞬即逝。
李茵猛地回神,就见萧澈已经收回了手。
对方摩挲了一下手指,提醒道:“脸上还有泪。”
李茵下意识抬手,抚过他刚才帮她拭泪的地方,那种怪异的情绪又悄悄爬了上来。
于是,她用手背重重蹭了两下下巴。
指如葱根,似拢还松,白如凝玉的手挨着清秀的脸,本是个极美的姿态。
但是,她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是有点嫌恶。
肃王殿下帮宋二小姐拭泪的手微微收紧,那股让人噤若寒蝉的压迫感重新萦绕周身。
李茵不明所以,倒吸一口冷气,放下双手,又摆成了最初的姿势,靠回马车一角。
气氛陡然冷下来,肃王殿下脸色晦暗不明,嘴唇紧抿。
雨势渐大,天压得更低了。
“帕子脏了,等我洗干净再还给殿下吧。”李茵捏着罗帕,试探着道。
许久,肃王殿下终于开口,却没什么情绪,“嗯。”
李茵找不出什么话了,只能枯坐着,希冀马车快点到宫门。
算算时辰,倒也快了。
“等谢恩完,回了家,你准备做什么?”
“啊?”李茵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澈仍是语气淡淡,好似根本没把谁放在心上一般,“你准备去找沈慕之?”
……他怎么知道?
她确实可以等回去求了父母再做打算,可是看国公爷那“气煞我也”的模样,等李茵回了家,等着她的怕不是慈爱的父母,而是冰冷的祠堂和蒲团。
她可以熬,但是崔燕等不得。
“沈大人没空。”
“那日在明府,是有人来报他母亲病重,所以他才匆匆离去。”
李茵想起他那日神色凝重匆忙离开的模样,有些揪心,“那……”
见她欲言又止,萧澈问:“你想问什么?”
“沈大人的母亲还好吗?”
“已经请了宫里的太医前去医治,沈大人在榻旁多守几日,应该也就无碍了。”
“那就好。”
沈夫人身体抱恙,缠绵病榻已久,若是有什么好歹……
李茵不敢想,沈慕之会变成什么样。
萧澈垂眸看着她,又问:“你想要去青州?”
……他怎么又知道?
“正巧,本王接了旨,也要去一趟青州。”
“其实这些事情大可以交给下人们去做,但若你真想去一趟,本王可以说服国公爷让你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