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眸子幽深若千年寒潭,浓密的眼睫半掩,无人能探究寒潭深处,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语气也依旧是冷冷的。
可是,这于李茵而言,却像是莫大的恩赐。
她将萧澈递给她的罗帕仔细叠好,收入袖中,脸上笑意难掩。
“殿下,不问我去青州是要做什么吗?”
萧澈抬起眼帘,漆黑的眸子看着她,“你想告诉我吗?”
“若是不想,就可以不说。”
这,还可以任她选择吗?
不过,既然有求于人,还是坦诚些的好……
李茵思绪飘摇,好半晌,才缓缓开口:
“我的好朋友或许有难,我得去找她。”
“我们一同长大,”李茵的声音轻而缓,似流云随风而走,回忆着过去,“在云溪村,除了孟大哥,就只有她愿意多与我说说话,愿意听我诉苦、愿意听我说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梦话。”
“她还有一个哥哥,父母偏心,把哥哥宠得不学无术,只爱偷懒耍滑,现在,还要逼着她嫁人。”
“在我回国公府之前,她曾与我说,若有一日,我有能力逃离云溪村在京城有立足之地,一定要带她走。”
“我答应了。可是,那日她来到国公府,我留她住下,她却说自己的过往要自己斩断,旁人是没法帮忙的,所以,我才派人送她回去……”
“其实,或许她并没有出什么事,但我就是放不下心,想要去看一看。”
……
她喋喋不休,萧澈便侧耳静听。
马车转过长街,行至宣阳门。
狂风暴雨止息,天空重现碧蓝,被吹打得枝斜叶乱的树木得以休息,阶下积水流动,向低处蜿蜒。
李茵紧紧攥着怀玉的手,颤巍巍下了马车。
裙摆已经半干了,青梅绿百迭裙上浅下深,倒像是特意染就一般。除了垂下的乌黑长发有些乱,其余倒也还算得体,不算丢了国公府的脸。
马车须得停在宫门外,从此处到慈宁宫,凡无恩典,不管来的是谁,都得用双脚把这宫道丈量一遍。
城墙垒砌巍峨,红墙绿瓦,宫门之后,深深寂寥,长道不见尽头。
李茵把逃逸到脸侧的长发拨了回去,正衣襟,抚碎发,而后,咬咬牙,“走吧。”
怀玉不忍,“姑娘……”
“二小姐且慢。”去国公府宣旨的小太监踱步过来,对李茵一礼。
李茵颔首欠身,“公公。”
“二小姐言重,奴才叫吉祥,是太后宫中的内侍。”
他生得清秀白净,一袭青蓝衣衫,低头回话时,像一株韧草垂首。
“太后考虑到二小姐恐难行路,特意赐了一顶轿子。”吉祥侧身,“二小姐请。”
一顶四角悬挂流苏的小轿正停在前方。
李茵受宠若惊,“这,我不敢领受。”
吉祥道:“既是太后所赐,二小姐不必推辞。
李茵心中不安,下意识寻求另一个人的意见。她转头,视线与萧澈相接。
肃王殿下负手而立,见她转过头来,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吉祥却似乎会错了她的意图,话中带笑,“二小姐,肃王殿下稍后就到。”
李茵欲言又止,但又怕越描越黑,再耽搁下去,恐太后怪罪,便不再推辞,进了轿子。
轿子平稳,李茵靠在软枕上,却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两月前,她还只是东南山村中的农家女,如今,却能踏入皇宫。
人生,当真是变幻莫测。
*
天边红日低垂,已是日薄西山的时候。
李茵下了轿,端手低眉,一步一步,尽量走得平稳大方。
慈宁宫前花木繁阴,朵朵芙蕖盛开,给这天家庄严之地添了几分人气。
李茵屏气凝神,立在门外。
门很快开了,走出来一个和蔼稳重的紫服高阶女官,年近四十模样,目色明亮。
“二小姐。”
李茵低头行礼,“姑姑。”
“二小姐不必多礼,奴婢姓孙。”
“孙姑姑。”
李茵乖巧地叫了声。
孙姑姑笑着点头,算是应了,又道:“太后突然身体不适,今日怕是不能见二小姐。天色已晚,请二小姐暂且留宿慈宁宫一夜,明日再向太后谢恩吧。”
李茵脸色微变。
太后凤体违和,自然不能见她。
留宿宫禁,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二小姐放心,太后会派人去国公府告知缘由的,不会让国公爷和夫人担心。”
李茵欠身,“臣女谨遵太后懿旨。”
慈宁宫偏殿。
殿内放了冰块,幽静凉爽,在这炎炎夏日里,倒似仙境一般。
此处一应陈设都是上等,榻上软被靠枕皆是新换。红木矮几不染纤尘,上供白瓷净瓶,养着几株含苞待放的荷花。
李茵坐在榻上,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太后并非真的身体抱恙,而是故意留下她。
为什么呢?
正想着,孙姑姑忽然带着宫女鱼贯而入。
“啊。”
李茵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双膝刺痛,又跌了回去。
“二小姐坐着吧!”孙姑姑快步走过来,按住她的手臂,“今日京城大雨倾盆,二小姐从国公府入宫,想是淋了雨。”
她端过宫女奉上来的红糖姜茶,“这姜茶是太后一早就吩咐煨着的,二小姐趁热喝了,驱驱寒。”
碗中热气腾起来,李茵身上有些后知后觉地发寒。
她双手接过,碗中的红糖姜茶微微有股辛辣味,冲淡了红糖的甜腻气,温度刚好,偏热,但不烫了。
她小口小口喝着,就听孙姑姑又道:“二小姐的衣服,太后也备下了。”
李茵抬头,就见面前站了四五个宫女,手中捧着的,无一例外都是或青或蓝的衣衫,形制各异,纹样精致。
她差点呛了下。
“多谢太后。”
喝完了姜汤,孙姑姑指挥着宫女们将衣服放下。于是,方才接二连三入殿的宫女,便只剩下了一个。
“二小姐,那是秋月,是太后特选入宫的医女。”
秋月手中捧着两个小玉瓶,行至李茵跟前,欠身一礼,“奴婢奉太后之命,来给二小姐上药。”
她面容冷静,不苟言笑。
李茵的手一顿。
自古以来,病患面对医者,似乎总是带着畏惧。
孙姑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声宽慰,“二小姐莫怕,秋月的医术高明,比太医院里许多迂腐之辈要好得多。”
“姑姑谬赞了。”
秋月将玉瓶搁在案上,撩起袍子半蹲在侧,“烦请二小姐把膝盖露出来。”
在家被罚跪,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太后虽关怀备至,但李茵仍觉得有些难为情。
她垂眸,却冷不丁对上了秋月那一双极认真极无情的眼睛。
认命一般,李茵把裙子撩开,露出了双膝。
还好,只是红了些肿了些,密密麻麻印着的是蒲团硬面上的痕迹,没有破皮。
秋月凝眸细看,又叫李茵站起来走了几步,才下了结论,“二小姐的膝盖并无大碍,涂上药膏就行。”
说着,她拿来搁在案上的玉瓶,正要帮李茵上药。
“我自己来吧。”
秋月点点头,“也好,奴婢手重,怕弄疼了小姐。”
李茵打开药瓶,倒出些清苦粘稠的黑绿色药膏,慢慢铺满红肿处。
微凉的药膏敷在膝上,很好地缓解了阵阵刺痛。
秋月偏头看她涂药,一时不知触动了哪根弦,忽然道:“这药本是肃王殿下的,今日才进献给太后娘娘,也是巧,即刻就派上用场了。”
肃王殿下进献的?
不等李茵措辞追问,秋月又道:“二小姐的伤并不严重。今日敷了药,好好睡一觉,明日就不会这么疼了,再养上几日,便无碍了。”
李茵收了玉瓶,道:“多谢。”
其实,在听见“即刻入宫谢恩”那句话时,李茵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肃王殿下耍她的,故意折腾她。
但是。
好吧,错怪他了。
折腾一场,用了晚膳,夜幕不知不觉悄悄降临。
倦鸟归巢,不时哀啼。除此之外,不闻人声。
宫中的夜安静得可怕,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阴谋诡计是,暗恨嫉妒也是。
李茵睡不着,她披着外衫,坐在灯下,小声冲怀玉道:“怀玉,崔燕父母托孟松云转交给我的信你拿来了吗?”
“我与姑娘心有灵犀,”怀玉微圆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她从怀中掏出信封,递给李茵,“给,姑娘。”
对于此事,李茵越想越不对劲,罚跪时便想找机会让怀玉把压在古籍下的信拿出来,但苦于没有机会。没想到二人默契至此,压根用不着明说。
李茵接了信,双手合十,“我知道私自拆人信件不对,但是,事出无奈,万请原谅。”
言罢,她拆开信件,凑到灯下细看。
只见信上字迹工整,句句都是关心,且用词典雅,毫无粗俗之语。
不对,崔燕的父母要逼着她去给县老爷做妾,一贯都是咄咄逼人,怎么会用这么温柔关切的语气?
她回去了,究竟是理清官司?还是羊入虎穴?
还有,云溪村偏僻,大字不识的人多了去了,崔燕的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这封信,明显是有人捉刀代笔的。
是谁?
难道是孟松云?
——“你该当心孟松云才是,他人面兽心,野心大得很!”
李茵想起崔燕临走前同她说的话,说他并非正人君子,要她当心……
“太后驾到。”
门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高声提醒,李茵折好信,利落塞回袖中。
她于殿中伏首参拜,“参见太后。”
“不必多礼,我来看看你。”
慈爱温和又不失尊贵的声音落入耳中,下一刻,就有一双手把她扶了起来。
太后牵着她到矮榻边上,“坐,哀家这么晚了还过来,不会耽误你和小丫鬟闺房夜话吧?”
太后雍容华贵,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高居云端多年,举手投足都是庄重。
李茵垂眸浅笑,“太后说笑了。”
随后,她起身行礼,“臣女多谢太后赏赐。”
“你何必这么拘谨?”太后拉着她坐下,“你小时候,可是连哀家的镯子都摔碎过好几只的。因着这个,哀家今日才不敢给你赏玉镯,只赏金镯,便是怕你摔坏了。”
太后语气含笑,仿佛慈爱长辈看着顽皮的小孩。
“小时候?”
李茵一怔,“可是爹娘说,我尚在襁褓,就被人夺走了。臣女小时候,怕是无福亲见太后天颜。”
“那是他们诓你的!哀家告诉你……”
太后正欲详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李茵与太后一同转过视线。
孙姑姑以袖掩口,向太后请罪,“奴婢咳疾未愈,该罚。”
“啊?”太后深深皱眉,过了许久,才转向李茵,“哦,那是哀家记错了,是你姐姐小时候。”
李茵低头不语。
回来之后,似乎每一个人都要假装无意透露出过往,却在她追问后,又都默契地缄口不言,纠正错误。
周清棠如是、宋夫人如是,太后也是。
究竟为什么?
许是方才的话有所不当,太后转了话题,又问:“你在家中,过得可好?”
李茵:“一切都好,母亲常教导臣女读书明理,紧循礼义。”
“不错,国公夫妇还算用心。”
似乎,太后对她的答案很满意……
宋夫人教养她们,并非依循世间对女子的苛刻无理要求,反而要她们识文断字、读书诵诗。
“你在家中,若是受了委屈,尽管来找哀家,哀家替你出气。”
“多谢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