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芙蕖隐入墨色。
太后又问了李茵几句,嘱咐她好生歇息,便回了正殿。
慈宁宫内多用荷叶宫灯。此刻烛火莹莹,恍若白莲出于荷叶间。
“她现在这个样子,真让我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过去多么明媚活泼,哪里活成这个谨小慎微的样子?”太后梳洗罢,坐在榻上,手持书卷,边看边道。
孙姑姑立在榻边,帮太后捶按肩颈,语气自带几分怜悯,“毕竟,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父母身边待了许多年,自然……”
“那宋世平怎么不早早把她找回来?我就不信,他把人从太平观接回来的时候没发觉不对劲?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能认错,也是荒唐!”
太后丢了书卷,正身坐起,很是不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个外甥,还是这样,当了国公爷也还是这个样子。畏首畏尾,当断不断。”
“说不定,国公爷是另有谋算。”
“他能有什么谋算?”太后摇摇头,冷笑道,“什么谋算需要把亲生女儿罚成这个样子,却让外人逍遥得意?”
孙姑姑停手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他也不想想,那个冒牌货有没有做太子妃的资格。天家血脉,岂能让一介罪臣之女玷污。”
“既舍不得天家恩赐,皇后之位,国丈尊荣,又舍不得亲生女儿蹚浑水入宫闱,想把她留在身边,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言及此,太后下了定论,“愚蠢,天下男子,都是一般的愚蠢!”
“太后说得极是,”孙姑姑将书卷收好,面带笑意,“太后洞悉实情,是天底下最聪慧的人。也因此,太后更要给这些愚蠢之人多些耐心……”
“罢了。”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大约是叹息世上蠢人之多。
放了帷幔,她正欲躺下,身形却忽的一顿。
她撩开帘子,眉间是绕不散的烦愁,“皇帝的病,还没有好吗?”
“本已经大好了,只是……”
太后瞧了欲言又止的孙姑姑一眼,“只是淑妃的兄长顾将军一封家书寄来,夹带着塞北的风,又把他吹病了,是不是?”
孙姑姑脸上露出无奈的笑。
“疑心病太重。”太后如此作结。
蠢人环绕,不胜烦扰,太后顿时困意全无,她看了燃烧将尽的荷花灯一眼,挥挥手,吩咐道:“算了,去叫吉祥来吧。”
*
太后雷霆手段,在听说李茵想要与肃王一同去青州后,直接给国公爷修书一封,告诉他李茵暂时不回国公府了,要留在宫中陪她住一段时日。
古人常有隔代亲的说法,太后与李茵早已离世的祖母是闺中手帕交,但比起国公爷这个外甥,她似乎更喜欢李茵这个外孙。
三日后,李茵的腿好了些,正要与太后辞行。
她一身窄袖葱绿青袍,长发束起,上戴幞头,扮作小内侍模样。她的脸偏小,皮肤白皙,两眉弯弯,薄红的唇轻抿,倒真像个刚入宫的清秀内侍。
“这身装扮,倒足以以假乱真。”太后端坐上首,含笑看着李茵道。
“还要多谢太后赏赐的衣服。”
太后摇摇头,不甚在意,“衣裳值几个钱?”
李茵抬头,恭谨万分,“太后所赐,千金不换。”
“你呀,倒是嘴甜。”
“只是,青州那地方,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她敛了笑意,“你们此去,要多加小心才是。”
“是。”
“多谢太后关怀,孙儿一定多加小心。”
萧澈一袭麒麟纹玄黑暗纹袍,头戴镶玉金冠,身形如劲松一般,孤高傲岸,立在殿中。
太后瞧了他一眼,忽然道:“章儿,你上来,哀家有话要交代你。”
李茵乖乖走到太后身边。
“万事不可逞强,保重自己最要紧。若有万一,”太后一指萧澈,“把他推出去就成。”
李茵侧首。
肃王殿下毫无愠色,嘴角似乎还勾有一丝弧度,“太后说得是。”
一贯冷如空谷幽涧的声音,似乎有了些暖意。
李茵低头,一抹笑蕴在眼中。
正说着,孙姑姑忽然进来通传,“太后,太子殿下来请安了。”
太后正襟危坐,尊荣华贵,又恢复了严肃,“让他进来吧。”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来人声音温和而有力,不同于纨绔子弟盛气凌人的姿态,虽贵为太子,却十分谦逊。
萧澈垂首行礼,“太子殿下。”
李茵立在他的身后,装作是他带进宫的内侍,一并低头行礼。
“都起来吧。”
太后半靠在软枕上,打量着太子,“太子重孝道,如今,你来慈宁宫请安,倒比你父皇勤勉。”
“父皇久病不愈,孙儿能替父皇在皇祖母跟前尽孝,是孙儿的福气。”
太后淡淡一笑,“你的孝心,哀家是知道的。”
“孙儿来此,还有一事相求。”太子适时停顿,等待着太后的回答。
“什么事?若是为你母后张罗着给你选太子妃的事,便不必提了。”
太子端正儒雅的面容上有些为难,“父皇病重,孙儿近些时日实在没有心思想这个。”
“哀家也能体谅你一片孝心,”太后语重心长地道,“只是你已及冠,又是长子,你迟迟不立太子妃,实在有违礼法。”
“你母后是着急了些,但也是为了你好,自古以来,有哪个母亲不疼孩子的?”
“东宫诸事繁杂,你又是个事事亲力亲为的孩子,向来对自己要求严苛。你母后也是想找个人好好照顾你,扶持你。”
太后看着他,略含责备,“你莫要曲解了她的心意,让她伤心。”
一番教诲将太子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他几欲张口,最终妥协了,“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这就是了。”
按理说,话到此处,就该跪安了。
但太子站在那里,犹犹豫豫,还想说些什么。
他的视线在殿内盘旋,忽而停住了。
“诶,以往三弟入宫,都是带着云思。”他面露疑惑,好奇地打量着李茵,“今日,怎么换了一个生面孔?”
一时间,李茵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
虽说被他知道原委也没什么,但……
萧澈转身面对太子,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李茵,“云思病了,故而是他。”
“倒是,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太子自顾自喃喃,似有所思。
“好了,他今日入宫来,便是向哀家辞行。”
太后揉揉眉心,“前些时日,钦天监夜观天象,陛下久病不愈一事,似是东南方有巫蛊作祟。今日,他便要启程查探。”
太子看着比他略高半个头的萧澈,笑着道:“三弟武艺高强,慧敏过人,此去定能破除巫蛊,让父皇的病好起来。”
“太子殿下过誉。”
又扯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太子跪安离去,他们也出了慈宁宫。
太子并未走远,李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出神。
太子殿下声音温和,是一派儒雅俊美,一言一行,极重礼数,严以律己,连后脑勺的头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
无怪乎京城许多人爱慕太子殿下,王知微与宋令嘉为他相争不休,确实见之难忘。
见她出神,萧澈偏头看了她一眼。
李茵瞬间收回了目光。
今日没有轿撵相送了,李茵到底还是跟着肃王殿下,将这宫道亲自丈量一遍。
两侧石墙青瓦,隔绝外世,连天空都变得狭窄。只有流云不受阻碍,南北游走。
不是想象中的金砖玉瓦繁花似锦,而是阴森、幽闭、囚笼。
李茵紧紧跟在萧澈身后,只两三步的距离。
面前人的背影高大,仿佛能遮蔽一切风雨。
李茵双手叠在身前,左袖中放着一方柔软罗帕,已经洗净了。
该找个时机还给肃王殿下才是,李茵在心中思忖。
日光几缕洒向大地,有风拂来,宫门终于遥遥在望。
李茵松了口气,放缓了步子,一路紧绷的心得以松缓。
“诶……”
她低着头,大脑放空,自顾自地往前走,根本没注意到肃王早已停步。
额头蓦然撞上肃王殿下坚硬的后背,有些偏大的幞头帽歪向一侧。
“殿下,对不起……”她边说边伸手去扶帽子。
肃王单手负立,没有任何回应。李茵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紧绷的下颌线。
“怎么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宫门外,有人迎风而立,风姿如玉。仍旧是一身象牙白宽袍,只是衣带渐宽,容颜略有憔悴。
是沈慕之。
他怎么来了?
李茵还没来及惊讶,肃王殿下就已经阔步向前走去。
宽阔的肩背微动,麒麟纹都要飞起来了,该是心绪起伏太大。
李茵立刻小跑着跟了上去。
“微臣参见肃王殿下。”沈慕之的声音是一贯的清润,他双眉微敛,浅眸中并无喜色。
萧澈看着他,脸上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沈大人怎么在这里?”
“臣告假在家,今日不用去吏部点卯。”
“本王并不是问这个,”萧澈随意转转金扳指,“沈老夫人久病未愈,沈大人一向以孝闻名,该守在榻前才对。”
李茵走过来,就听见沈慕之道:
“多谢殿下关心,母亲已经大好了。”
“哦?积年旧疾痊愈,是大喜之兆。”肃王殿下微挑眉,一副很欣慰的模样。
沈慕之神色淡淡,“还要多亏了太医。”
两个人明明是极平和地面对面说话,但总有火药味在空气中浮动。
李茵觉得莫名其妙,正欲开口,却被萧澈抢先一步。
“本王领命,要去青州一趟,即刻便要启程,不便同沈大人多闲谈了。”
“巧了,”沈慕之略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微臣也有事,要往青州一趟。”
萧澈目光微凝,“哦?沈大人有何事?”
“探亲。”
沈家久在京城,什么时候有青州的远亲了?还值得沈慕之在沈老夫人刚病愈的时候离京?
许是李茵的目光过于疑惑茫然,沈慕之视线微偏,落在她的脸上,“微臣的远亲,在青州月山县云溪村。”
李茵心中一跳,双眼一下子瞪圆了。
原本的疑惑与探究全变作了慌乱,对上沈慕之略疲倦的双眼,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歉疚。
原来是为了陪自己。
“既如此,也算同路。”萧澈瞥了李茵一眼,声音微冷,“时辰不早了,走吧。”
言罢,他不再停留,上了马车。
沈慕之微微勾唇,对李茵一笑,算是安抚。
微风拂面,吹散不安。
一颗心如同被春水包围,周遭花木得其滋养,绿意葱茏,繁花盛开。
忽然,马车内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算是提醒。
李茵不再逗留,撩开帘子,进了马车。
“舍不得?”肃王殿下端坐在内,一脸淡漠。
“什么?”
肃王殿下看了她一眼,并不解释,转而去摆弄案上的茶具。
温壶、烫杯、投茶……
他做得细致耐心,骨节分明的手在茶盏瓷杯间穿梭,极赏心悦目。
李茵略微回神,反应过来是在说沈慕之。
她断然否认,“没有。”
肃王殿下像是没听见她的回答一般,自顾自道:“也是,多日未见,自然依依不舍。”
怎么阴阳怪气的?
他似乎心情很不好,李茵低下头,选择默然不语。
热水注入壶中,吴州新进献的碧螺春茶香烹开,一股清香在空中浮动四散。
但压抑的氛围并未得到分毫缓解。
一时,无人开口打破沉默。
茶泡好了,肃王殿下斟茶两杯,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了李茵面前。
“膝盖,还疼吗?”
“不疼了。”
她本不想回答,可是,一想到是用了谁给的药才不疼了的……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便是如此。
看在这个份上,李茵勉为其难原谅了他的阴阳怪气,“多谢殿下。”
肃王殿下浅呷一口茶,算是受了这声道谢。
随后,是良久的静默。
等马车驶出京城,开始往东南方奔驰起来,萧澈才道:“放在你手边的那个盒子,打开看看。”
李茵依言打开,檀木盒中放着的,是一支金钗。
钗头海棠花栩栩如生,只是拿在手中,比寻常金钗要重上不少。
她看向萧澈,有些不解。
对方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她,与她对视。
“此去凶险,留着防身。”
“钗分两股,内由镔铁所制,外镀金。”
肃王殿下抿了一口茶,声如寒冰,“可以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