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李茵转过身,站在周清棠右后侧,跟她一起同来人打招呼。
沈慕之在离她们三尺之距处停步,微微低头回礼,“宋小姐、周小姐。”
清润的声音似水,潺潺流过。
李茵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雕花罗扇拿高了些,低眉垂眼,目光从脚边葱茏矮草上掠过。
她的脸色有些发烫,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还是高估了自己,莫说盘问什么了,现下见了人,连说话都有些难……
她不说话也就罢了。沈慕之浅淡的眸子低垂,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开口。
许是这其间的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周清棠忍不住干巴巴笑了两声,调侃道:“沈大人不是一贯醉心公务不理世俗吗?今日怎么有空来赴宴?”
她偏头,略锐利的双眼添了疑惑,“我总觉得沈大人是吸风饮露的仙人,实在难以想象大人坐在酒宴上与旁人觥筹交错的模样。”
沈慕之有些无奈地勾起唇,“周小姐谬赞,在下不过是个俗人。”
湖光潋滟,细碎晴光映在他的白锦宽袍上,此时此刻,再好的景色,都难以媲美。
李茵的手按在玉骨扇柄上,眼睫微颤。
“沈大人与令章妹妹认识吧?听说沈大人身陷险境,是令章妹妹所救?”
沈慕之的目光轻轻落在李茵身上,语气诚挚,“是,宋小姐于在下有救命之恩。”
李茵闻言微微抬眸,却在与他对上视线之前率先错开。
“那便是早已熟识啰?”
“嗯。”这下倒是李茵开口了。
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此地开阔,有湖无山,是个夏风可以肆意穿行的地方。不知为何,周清棠此刻总觉得怪闷的。
她极力在脑中搜刮合适的话题,但始终一无所获,忽然,她一拍脑袋,“哎呀!我母亲今早交代,要把备的礼物拿给明夫人,我给忘了!”
周清棠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真是不巧,我还有要紧事得办,此处美景还是留给你们慢慢欣赏罢,我先失陪!”
“哎……”
李茵挽留的话还没有出口,周清棠已经跑没了影。
微风和缓,拂过沈慕之微蜷曲的手,同时缠绕起李茵鬓边的碎发。
他们面对面伫立,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沈……”
“许久……”
两人同时开口,均是一愣。
李茵退开半步,再度与他错开视线,用罗扇遮住了下半张脸,“沈大人先说吧。”
眼前人黛眉如柳,眼似横波,沈慕之温和的视线落在她眉宇间,“许久未见,宋小姐别来无恙否?”
“劳沈大人挂心,我一切安好。”
这是他们自云溪村回京,竹林苑一别之后,第一次脱离了或人群纷杂或穆然严肃的场景,在无人打扰之地再度相逢。
时隔近四十天。
李茵原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真的见面,她又不知从何问起。
是先问为什么要骗她?
还是,先问从前的承诺今日是否还……
“阿茵,对不起。”
熟悉的清润声音,熟悉的称呼。
热泪涌出来,李茵的视线有些模糊。
她忽的抬头,顶着盈满眼眶的泪定定看着他,“对不起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往往就是从交换名字开始……是我骗了你,辜负了你的信任。”
长风在此肆意游走,吹得李茵的眼睛有些疼,更卷得她心中许多不知名的复杂情绪渐涨。
“当初在云溪村,你隐瞒真实姓名,我能够理解。对着一群陌生的人,为了自保,修饰掩盖一些东西无可厚非。”
李茵仍望着他,眸光似水,里面不知盛着怨恨还是什么,“但是,回京之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觉得她不配吗?
在没有认祖归宗之前,偏远山村里的姑娘不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对吗?
沈慕之神色微伤,浅淡的眸子蒙上一层苦涩,“因为,我说过,要为阿茵找到真正的家。”
恍惚间,李茵仿佛回到了那间低矮的屋子,前院篱笆墙上,淡紫蓝白的牵牛花缠绕,随风微动。
他信守诺言,确实做到了。
“我更怕你会失望……”
沈慕之顿了顿,眼中悲戚更甚,“一开始说谎,还会因局势所迫而心安理得,久而久之,就会心虚、后悔、害怕,后来,就只盼着这个谎被揭穿的时间能够晚一些、再晚一些……”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今天,周清棠对她说过,此刻沈慕之又一遍遍说给她听。
可是,她来赴宴,并不是想要听他们道歉的……
李茵向右侧走了两步,手扶上白玉浮雕栏杆,转头眺望湖面尽头。
“我来此,并不是想要听沈大人道歉的。”
沈慕之静静看着她秀美的侧颜,“那宋小姐想要什么?”
“说点别的吧。”
“沈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宋国公的女儿的?是因为,玉佩吗?”
沈慕之正欲回答,李茵忽然转头,“这次,沈大人不要骗我。”
末了,她又补充,“最好,以后也不要。”
沈慕之闻言一笑,脸上颜色温润似玉,他问:“所以,宋小姐能原谅我上一次的欺骗吗?”
“宋小姐能。”
“那阿茵呢?”
李茵微微侧首,眉间舒展,终于有了笑意,这一笑,凌波潋滟的湖光瞬间黯然失色。
“阿茵,暂时还不能。”
沈慕之脸上笑意未减,走到李茵身边与她一同面对湖光水色,不远处有水鸟凫游,划开波纹。
“是因为玉佩,但不全是。”
“剩下的事情,我不骗你,但也不能告诉你。”
李茵偏头看他,长眉微蹙。
“祖父辞官、父亲病重,这些年来,沈家式微,族中长辈却不甘心。我无法脱离他们行事,事事都需相商,所以,才让你一个人在竹林苑待了那么多天。”
“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怀玉陪着我。”
李茵微勾唇角,眼里流露出狡黠,“我把她带去了国公府,沈家来日不会向我要人吧?”
沈慕之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自然不会。”
“她的身契,不在沈家,宋小姐尽可安心。”
未等李茵细问,沈慕之眸光微淡,转了话题,又道:“其实,不光族中长辈不甘心,有时候,连我也不甘心……”
“但是,宋小姐,”他转头看向李茵,眼中盛着潋滟湖光,“请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
李茵心口一热,“别叫宋小姐了,叫我令章吧。”
“好。”
对岸,湖边凉亭中。
肃王萧澈着一袭绀青蓝圆领宽袖长袍,身姿萧肃,负手而立,正静静看着对岸。
“殿下,您在看什么?”从小跟在身边的小太监见他目不斜视,忍不住问。
“湖中美景。”
说是看美景,但萧澈眼中却没有几分愉快,“那边垂柳依依,攲斜湖面,风景甚美,我们也去瞧瞧。”
方才他看着远处模糊的人影相对而立,心中如虫蚁啃噬,很不是滋味。
肃王殿下身量高,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步履如飞。身后的小太监不过一晃神,便落在了几丈外,赶忙跟了上去。
听见身后有皂靴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李茵慌忙回头,便见一身矜贵气的肃王殿下漫步而来。
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只是,那精致的墨黑双眸中无甚笑意,更多是审视。
李茵敢保证,若不是沈慕之也在这里,她定会和当初在永安楼时一样胆寒。
她与沈慕之一同行礼,“参见肃王殿下。”
萧澈薄唇微勾,“沈大人与宋小姐好兴致。”
此刻他的脸上虽有了笑意,但声音如寒泉冷峭,李茵捏着扇子的手莫名一抖,还是硬着头皮道:“此处静谧,我与沈大人恰巧碰上,不过随意走走。”
沈慕之敛了笑意,“殿下难得赴宴,也是好雅兴。”
肃王的脸色立刻冷了三分。
李茵:……这忽然剑拔弩张起来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她正发愁该说些什么,忽然,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厮匆匆而来,附在沈慕之耳边说几句话。
沈慕之脸色突变,陡然微凝。
萧澈姿态悠闲地转了转金扳指,语气淡淡,“沈大人若是有要事,便先去吧。我陪宋小姐走走即可。”
看来真是有急事,沈慕之沉眉思量片刻,还是道:“在下失陪。”
他一走,便只剩下李茵和萧澈两个人,那种惧怕的感觉又顺着李茵的脊背慢慢爬了上来。
萧澈不同于沈慕之,他的身上没有文人仕子的温润清高。身处高位多年,总让人觉得他周身萦绕一股大权在握的掌控感,兼之容貌俊美凌厉,颇具压迫感与攻击性。
被他看着,有一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鬼使神差的,李茵小声问:
“殿下一直都在吗?”
萧澈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怔一瞬,缓缓开口,“从你与周清棠来的时候便在了,此处僻静,比起前院那个吵吵嚷嚷的地方,这里更好不是?”
“是。”
李茵一颗心沉了下去。
那他肯定看见她和沈慕之说话了。
如此想着,她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但萧澈也放缓了步子,在这湖边柳堤岸,始终与她并排而行。
“那日在永安楼,多谢殿下。”
细细想来,若非肃王坚持,李茵可能活不到今天。
从玉佩掉落在宋令嘉眼前的那一刻起,她对李茵的杀心便起。
等等,当时,宋令嘉为什么要除掉她?
心念电转,李茵剥开心头云雾,一阵后怕涌了上来。
这些时日,宋夫人待她太好,宋令嘉也收敛锋芒,一派长姐慈爱,让她放松了警惕,忘了许多本该牢记的事情。
萧澈瞥了她一眼,“看来宋小姐想到了些什么?”
“……没什么。”
“不必谢我,这些本就属于你,却平白无故迟来了十几年。”萧澈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仿佛只需微风就能吹散,“只盼今后命运能公平些,将从前受的苦都补偿给你。”
归家后,有不少人说过类似的话,或慨叹,或惋惜,但从没有哪一个是这样。
这样语含怜惜。
李茵心口一滞,眼睛又有些酸涩。
沿柳岸缓步几许,清冷低沉的声音响在身侧,“你喜欢沈慕之?”
李茵瞪大了眼睛,满目酸涩一下子憋了回去,“我……”
“看来我没猜错。”
萧澈的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却严肃了些,“宋小姐,恕我直言,你与他不是一路人。”
“国公爷不会让你嫁到沈家,沈家的宗族长辈也不会让他娶你。”
他说的也许是事实,但被当头浇一瓢冷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李茵停步,抬头回道:“不知殿下信不信,事在人为。”
听见这个答案,萧澈非但没有生气,眼中反而浮起点笑意。
“好一个事在人为,我果然没有看错宋小姐。”
李茵不想与他在这里多纠缠,遂道:“出来太久,恐母亲和姐姐寻不见我,我先回去了。”
“我送宋小姐回去吧。”
“……好,多谢殿下。”
肃王殿下:老婆不喜欢我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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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赴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