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几日过去,李茵窝在竹筠阁中不出门,只偶尔去翠幕轩陪陪宋夫人,对于宋令嘉,她采取能避则避的态度,能不招惹便不招惹。至于国公爷,他近来忙得很,一连几日留宿宫禁,陛下似有要事相商。
这日,明家递了帖子来,邀国公府二位小姐前去赴宴。
李茵回来之后,还没怎么在京中走动过,宋夫人本想趁着国公爷生辰大摆宴席,把李茵的身份公之于众,但眼瞅着生辰都过了,国公爷连回家一趟的功夫都没有。
“也罢,明中丞的丫头明珂因才获封,也算是喜事一桩。此番来请也是一次机会,就让章儿一同去走动走动,亮个相,让大家都知道国公府又添了个二小姐。”
宋夫人捏着帖子,靠在软枕上,一脸凝重地看着吴妈妈,“不过,依我看,还是得细细交代令嘉,叫她好好带着章儿,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夫人多虑了,咱们二小姐虽好性子,却不是个任人欺负的。”
“怎么不会?”宋夫人用帖子一拍桌子,“我可听说,那日在永安楼,她们合起伙来刁难章儿。”
吴妈妈笑着给她出主意,“夫人若是不放心,不如知会明夫人一声,就说去叙叙旧,顺道陪着二小姐一同前去?”
“……也不是不行。”
“只是,”宋夫人抬手揉揉眼角眉梢的细纹,叹了口气,“他们这年轻人的宴会,我去了反而没趣。”
“夫人只是年长些,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严苛长辈,”吴妈妈走近些,悄声道,“奴婢听说明家此次不仅请了高门小姐们,也请了许多世家的公子,夫人不是想替二小姐留意着吗?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
谈及这个,宋夫人半点犹豫也没有了,“既如此,给我拿笔墨来。”
竹筠阁。
李茵搁下了手里的书,于摆了几摞书册的案前抬头,“明家请我去赴宴?什么宴?”
怀玉立在一边研墨,“是明中丞在府中摆宴,庆贺明珂小姐获封才女之事,大约京中的贵女公子们都会去。”
明珂,才女。
李茵虽居于闺阁,但宋夫人待她如从前待宋令嘉一样,要她“既读圣贤书,又闻天下事”,所以,这件事的始末她是知道的。
当然,更让李茵印象深刻的,该是永安楼那一次。
怀玉见她陷入沉思,研墨的手也慢了下来,“小姐去吗?”
“母亲接了帖子,大约是要带我与姐姐一同前去,我岂有不去之理。”
“也是,奴婢听说,沈大人也要去……”
闻言,李茵眸中浮上些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笑意,低着头轻捻书页一角,慢慢卷出弧度后又压平。
“我又不是要去看他……我是想着,有人该向我道歉了。”
怀玉轻轻挑眉,“我也没说姑娘是要去见沈大人呀!”
李茵此刻很高兴,面上虽无太大波动,可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她装作没听见怀玉的揶揄,执起笔又低头认真看起书来。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她的视线落在这几句诗上。
平白无故,她又想起云溪村来。
*
五月二十七,晴空如洗,艳阳高挂。
宋夫人一早便领着宋令嘉与李茵出了门,分坐三辆马车,往明府去了。
马车驶离国公府,在宽阔热闹的长街上穿行,末了转了几个弯,平稳地停了下来。
“姑娘,咱们到了。”怀玉提醒道。
一想到今日可能会见到什么人,李茵有些期待,又有些烦躁,她有许多话想要说,也有许多话想要问。
提着撒花白绫缎裙子下了马车,她身上的湖蓝长衫随风拂动,如被吹皱的湖面,冰姿玉态,淡雅也动人。
甫一下车,她就看见宋令嘉与宋夫人站在一处,宋令嘉身着洒金石榴红长衫,外罩月白纱,鬓边以金为饰,依旧是那么光彩耀然,令人望之难以侧目。
宋夫人见李茵下来,走过来拉了她的手,“走吧,咱们一同进去。待会儿你也不必害怕,大大方方给明夫人行礼便是。”
这些话宋夫人已经叮嘱过她许多遍了。
李茵偏头看她,笑着回应,“我倒是不怕,不过,我瞧母亲倒是十分紧张。”
宋夫人拍拍她的手,“好好,你不怕便好。”
行至中庭,明夫人果然携明珂亲自前来迎接。明夫人盛装而来,满脸堆笑。明珂着天青蓝衫子,头上只有两支玉钗,脸色淡漠,显然是懒于应对这种场面。
明夫人与宋夫人简单寒暄完,目光落在了李茵身上。
“见过明夫人。”李茵规规矩矩行礼。
“这便是二姑娘吧,分散多年,能再团圆已是上苍保佑了。”明夫人打量着她,赞道,“偏还生得这么花容月貌、气质如兰,是我等羡慕不来的。”
宋夫人笑弯了眼,“我方才就想说,章儿此等淡雅出尘的打扮,很有我当年的风范。”
“哎呦,你这是夸二姑娘还是夸自己呀!”
李茵听了微微垂眸,脸上晕开浅浅笑意,如同花瓣落在湖面,漾开涟漪。
众人也都纷纷笑了起来。
唯独宋令嘉脸上完美无缺的笑意淡了些,她微微昂首,将面前所有人的情貌一丝不落收入眼中。
“哎呀,夫人我们进去坐吧,里面备了上好的碧螺春。这里,还是让她们这群年轻姑娘们玩乐说笑才好。”
宋夫人点头,“好,我随你进去,尝尝你珍藏的好茶。”
长辈一走,便只留下明珂照顾来客。
“后院的花开得正好,诸位在这里也是无趣,不如去赏花。”
她这冷情冷性的模样虽不十分讨喜,但威严十足,一开口,无人反对。
一时间,庭中的姑娘们罗袖翩跹,都往后头去了。李茵抬步,也随着宋令嘉一同往后院走去。
及至横廊,忽然有一声闯入耳朵——
“宋姐姐,我们可是好等。”
李茵抬眸一瞧,原来是叶松萝领着几个眼生的小姐过来了。叶松萝快步而来,半个眼神也没分给李茵,她站在宋令嘉身边,状似热络地同她攀谈,问些京中近来发生的事。
“宋姐姐可知再过两月,便是太后生辰?”
“自是知道。”
“那姐姐可准备了什么礼物?”
“我素来愚钝,正发愁送什么才好。”
……
跟着她的小姐中有位头戴玉竹钗的,年纪偏小,容貌却不俗。她有些好奇地看着李茵,问道:“这位姐姐气度不凡,我却未曾见过,不知是哪家的?”
叶松萝说话的声音骤然停了。那日在永安楼,她与李茵打过照面,也认识这位“二小姐”,只是她方才故意无视,就是想让李茵在人前尝尝冷落忽视的滋味。
此言一出,众人的视线都汇集在李茵脸上,脑中想到的是方才宋夫人和她站在一处的模样。
宋夫人虽年近四十,但养尊处优保养得好,昳丽容貌未被岁月摧残。方才李茵与她站在一处,眉目间一贯的温柔似水,很是相像。
众人看看宋令嘉,脸色各异,却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宋令嘉扫了她们一眼,淡淡开口,“这是我刚刚归家的妹妹,宋令章。”
“原来你就是令章妹妹!”
一道熟悉的清亮声音入耳,李茵抬头,周清棠已经迎面走了过来。
李茵对面前的人一礼,“周姐姐好。”
“令章妹妹好。那日永安楼,我一见你就觉得似曾相识,如今你重回国公府,咱们以后可以多多走动。”
周清棠不似那日穿得繁琐,只着销金烟紫窄袖衫子,长发挽起,显得干净利落,笑容也更爽朗,“令章妹妹,里面凌霄花开得正好,我带你去看。”
说着,她拉了李茵的胳膊,带着她从宋令嘉与叶松萝一干人等身边穿过,先行一步,往花园去了。
明夫人爱花,将这一片花圃照料得极好,各色蜀葵、木槿、金丝桃、芍药并凌霄花等各自绽放,西边数树紫薇并排而立花开得正盛,大朵或紫或红的花簇拥在一处,铺满了矮墙。
周清棠赏花片刻,被一只绿蝴蝶吸引,正屏气凝神准备去扑,李茵安安静静站在凌霄花架旁,轻捏罗扇,目光随蝴蝶而动。
众小姐们三三两两分在一处,有的借赏花偏头看李茵,有的说着悄悄话。
叶松萝摇着扇子慢慢走了过来,笑容虽美,眉间却萦绕着轻蔑之意,“方才宋小姐与周小姐走得急,我有件事忘了问。”
这一声一出,蝴蝶倏然受惊高飞,周清棠不满地收了扇子,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叶松萝的目光飘向李茵,“宋小姐今日的衣裳真是美,似清水芙蓉一般。只是不知,当日在永安楼,宋小姐何以做那等乡野村妇的打扮?”
今日来明府的姑娘众多,有不少并未够得上宋令嘉的筵席,是以,她们并未见过那日永安楼中的情形。
闻言,都带着探究的目光看了过来。
宋令嘉眉头微皱,摆出长姐姿态,“松萝,当日令章还未与我们相认,你莫要再提。”
“宋姐姐大人大量不再追究,可是我怕有人气量小,爱斤斤计较。”
李茵挑眸看了她一眼,“谁爱斤斤计较?”
“你还问?”叶松萝上前一步,“怎么?你今日来,是要让王姐姐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道歉吗?”
“王姐姐正在里面哭着呢!你现在去好了!”
“够了,”明珂像是忍无可忍了一般,板着脸冷冷出言,“距此不远,便是府中的佛门清修之所,叶小姐在这里咄咄逼人,也不怕佛祖怪罪吗?”
叶松萝嘟囔道:“我不过说她几句而已……”
声音虽小了些,但她眼神飘忽,显然不服气。
“乡野打扮又如何?”李茵微微抬头,凌霄花盛开在她身侧,衬得她眉目疏淡,冷冷傲然。
“大晋幅员辽阔,乡野打扮的人多了去了,他们或以手艺为生,或靠劳力过活,谁会以此为耻?谁又会因为一件衣服而轻视他人?叶小姐,今日你身上的绫罗绮缎,说不定就是出自你所鄙夷的乡野之人之手。”
李茵深深看了叶松萝一眼,“我劝你嘴下积德。”
叶松萝的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周清棠趁机道:“明小姐,我对这府中还算熟悉,记得西边小门外有凌波湖,令章妹妹初来乍到,就让我陪着她一起去逛逛吧。”
“有劳。”
周清棠即刻携李茵走了。
独留叶松萝在身后徒自暴躁,“胡说什么!本小姐这是锦绣坊的衣服,和乡野之人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你……”
明府甚大,过后院、穿回廊,视线便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与柳堤。日光朗朗,柳枝斜斜,风梳林间,脚下绿草铺地如茵。
李茵与周清棠并肩同行。
湖西有大片荷叶,荷花开得不多,只有几株出水盛开,微风卷来些湖面的清香,吹散愁绪几缕。
“明珂不喜交际,今日冷淡,并不是对着你。是非对错,她心中有一杆秤,那日我们都在,明白事实并非叶松萝说的那样。”
李茵随她信步而行,“我知道。”
“被封为才女,其实,也非她所愿,她心里憋着一股气。”
这倒是李茵不知道的,“为什么?”
她只知道明家是清流门户,藏书万卷,明珂七岁便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九岁遍览群书,十一岁为文作赋,十二岁名冠京都。论才气,宋令嘉比不过她,那些在家塾里熬了许多年的纨绔子弟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当今圣上爱才,更爱明中丞不偏不倚,只做纯臣,因此,在四月中特赐明珂书斋,封为才女。
一时风光无两,连宋令嘉也要让几分。
“福兮祸所伏。虽是赞誉,却未必是好事。”
周清棠并未细说,沿着柳堤岸走了一段,又道:“当日在永安楼,我也要与你道歉。”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走到柳荫处,李茵停下脚步,“你的衣服……”
周清棠展眉一笑,“都说了衣服没事。”
“既如此,我们便谁也不欠谁的。”
周清棠摇摇头,“宋令嘉与我不睦已久,京中人人皆知。”
“王知微和叶松萝巴结她,那日在永安楼,她们故意刁难,想让我把蝴蝶簪交出去。后来,见我并未对你发作,以为是你是我找来搅场子的人,便将你一并刁难。”
“总而言之,那日的事情是我连累了你,我向你道歉。”
搅场子?
李茵很想问,为什么她们会觉得自己是来搅场子的?难道,周清棠曾经这么干过?
但她没问,只微微一笑,说:“不用,今日还要多谢周姐姐带我出来。这里风景如画,微风和煦,很是宜人。”
周清棠静默着看了她许久,忽然道:“你真的变了不少。”
“啊?”
“只有刚才你对叶松萝说那番话的时候,我才能窥见一些你小时候的影子。”
“小时候?”
周清棠点点头,正欲细说,却忽的眼眸一亮,偏过头去,笑中带了些惊讶,“诶,沈大人怎么来了?”
沈大人?
李茵心中一颤,随着周清棠的目光看过去。
日光盈盈,柳陌桥畔处,有人一袭白锦袍,发束玉冠,身若修竹,如琼林玉树。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古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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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赴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