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掌灯时分,一股沉闷肃穆的气氛在府内弥漫,人人自危,只井然有序地做自己的事,不敢多说一句话,仿佛唯恐惊扰什么,如一个个没有生气的人偶。
一群黑衣死士悄然无息地站在祠堂外,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放轻,若只听声,根本辨不出他们的身位。
祠堂内,最中央跪着一个男人。
他一身蓝衣,背肌开阔,膝下未垫任何东西,跪得笔直。
昏黄的烛光照耀在他俊朗的侧颜上,形成错落有致的影子。
一个孔武有力却有些虚弱的老者走出来,他手执一根小儿手腕粗的黑鞭,指着年轻的男人,低沉地吼道:“你可知错?”
穆钎珩的眼珠微微一动,许久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道:“爹,夜深露重,不要为儿子操劳,家法让下人来行就是了,回去休息吧。”
这席话一出,穆毕武更是怒不可遏,猛地挥起了鞭子,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响声。
可鞭子迟迟未落在穆钎珩的背上。
穆钎珩耳边响起一阵呜咽声,他连忙抬头,发现头发斑斓的父亲竟老泪纵横,不得不举起胳膊,拿袖子掩盖自己的窘态。
握着鞭子的胳膊,却颤抖得厉害。
穆钎珩心头一痛,眼神却依旧淡漠。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穆毕武是个粗人,却信奉棍棒教育,对穆钎珩无比严苛,少吃了半碗饭要打,多写了一张字要打,晨起练功打了个哈欠都要被痛骂一顿。
穆钎珩自幼便失去了母亲,只剩这么个冷血无情的父亲,挨过的打五花八门,从未感受过半分温情。
离开江南远赴北境的前夜,穆钎珩第一次被穆毕武拿着鞭子打,那一夜,穆毕武打得手腕都酸痛无比,也没能让少年低下执拗的头。
直到晨光微熹,天边泛起鱼肚白。
穆毕武终于丢下了鞭子,冷冷地撂下一句:“王八羔子,跟你老子去镇守漠北。”
自此,穆钎珩再也没能回江南,再也没见过谢明夷。
思绪渐渐拉回,穆钎珩依旧跪着,静静听着父亲哀伤的哭泣声。
在他印象里,穆毕武是令人畏惧的严父,也是颇受边关将士百姓爱戴的将军,可从没有一刻,他是这样的无助,无助地泣不成声。
穆毕武没让他起来,他骨子里恪守着身为一个军人该有的规矩性,便默默跪着,陪着这个两鬓已斑白的父亲。
祠堂的灯火闪烁,穆家列祖列宗的牌子一个个摆放着,像是一只只眼,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切。
穆毕武哭了好一阵,擦干眼泪,忽而问道:“珩儿,你怨我吗?”
穆钎珩心头一紧,他的手指悄悄紧握起来,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冷风自屋外刮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苦涩感在舌尖蔓延,他才吐出一个字:“怨。”
穆毕武踉跄了两步,将手中鞭子丢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怨,好一个怨,珩儿,你自该是怨我,我对你这般心狠,你怎么怨我,都是应该的。”
穆钎珩默不作声。
穆毕武久久地盯着他,又说:“今日我把你召回,你已经在这里跪了四个时辰了。”
穆钎珩冷淡地道:“父亲又一次谎称自己病了,这个手段早不知用了多少次。”
穆毕武苦笑道:“珩儿长大了,什么都懂了,有人要给太子使绊子,我入天牢只是暂缓之计……”
“儿子知道。”穆钎珩冷冷地道:“只关了半日,殿下便寻了个由头,把您放回来了。”
他看向穆毕武,眼神中第一次带了质问,“可是父亲,苏家眼看保不住了,和苏家退婚也有你的意思,你为何今日要急唤我回来?”
穆毕武看着他,“知子莫若父,虽然五年已经过去,但你的心思,从没有过一刻离开了谢家那小子。”
穆钎珩垂眸,不打算解释。
穆毕武越说越激动:“你以为我不知道,猎熊时你是故意输给九皇子,好讨谢明夷的欢心?你从对底层的行伍做起,一步一步坐上少将军的位置,怎么会连一头熊都猎不到?
“今日你火急火燎地赶过去,难道就没有谢明夷也在场的原因?珩儿啊珩儿,你对他痴心一片,可他呢?他早跟这京城里的人融成一片,他早就不在乎你了,你为他做得再多,他也是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心事被说中,穆钎珩却更坦然,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我做什么都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穆毕武恨铁不成钢地道:“可你知道吗?他谢家现在如日中天,他谢明夷还跟九皇子走那么近,摆明了是站队,要动摇太子的地位!我穆家世代忠君,既然太子是陛下所选,那穆家理应为太子殿下肝脑涂地!”
他指着穆钎珩怒骂道:“今日九皇子也在场,还轻易拿到了判处苏家的圣旨,他可不再是那个人微言轻的冷宫皇子了,你再去和谢明夷相处几次,是不是要倒戈支持九皇子了?”
“孩儿不会。”穆钎珩冷声道,他的眼睛血丝密布,想起陆微雪对谢明夷所做的种种,“永远不会。”
穆毕武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他的胸腔本来起伏得厉害,现在也渐渐平静下来,望着一个个冰冷牌位,眼眶湿润道:“珩儿,忠君爱国,战死沙场,这就是我穆家的宿命,谁也逃不掉。”
“至于苏家——”他沉吟了片刻,“你祖父曾被老国公所救,既然是他定下的婚约,那便不能取消,否则九泉之下,你祖父的脸面何存?苏家的错是苏家的,但苏四小姐还是良民,把她接到府上,还是择日完婚吧。”
一阵阵悲凉如潮水般袭来,自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穆钎珩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沉默了很久,也没说话。
穆毕武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愿意,但依旧不给他选择,就像无数次的武断那样,替他做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他将鞭子丢到地上,“珩儿,你长大了,以后穆家就靠你了,为父年迈,成不了大气候,再也没力气打你了。”
他又抬头看向那些牌位,目光落到最下面一个木牌上面,那牌子没受到烛光的照射,与周围相比,显得格外黯淡。
上面刻了三个字:穆毕文。
“起来吧,珩儿,去好好睡一觉,再睁开眼,一切如常。”
他说完便走出祠堂。
祠堂外,死士们一个个如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偌大的祠堂,只留穆钎珩一个人。
他没有起身,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浓重夜色中,像是一尊雕塑。
——
三日后。
留英巷。
谢明夷敲开门,连忙闪身进去。
棕山替他合上了门,在门外等候。
贺维安今日一身素雅的棉麻衣裳,手里还端着一个装了苹果的碗,像极了一个寻常人家的俊俏郎君。
他见谢明夷这般神秘的模样,心中微微有些讶异,却也因朝思暮想的人的到来,连日忙碌的脸色好了不少。
谢明夷看到他,便心头一喜,问道:“王姑娘可好些了?”
贺维安点点头,“用了药,恢复得很快,已经好了大半。”
谢明夷松了口气,便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贺维安一直怔怔地盯着少年的脸,都没注意到他还抱着一个“包袱”。
蓝底白花的面样,裹成紧紧一团,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裹着婴儿的襁褓。
可递到眼前了,贺维安才发现,这居然真的是一个襁褓,婴儿白嫩的脸露出来,却紧闭着双眼,小手也蜷缩在两耳边。
“这是?”贺维安拿碗的手险些不稳,他震惊地看着谢明夷。
“别误会别误会。”谢明夷急忙解释:“不是我的孩子——”
贺维安“扑哧”一笑,像是被他逗乐了,“我知道。”
谢明夷讪讪一笑,“这就是我想请王姑娘帮我医的人。”
贺维安温和道:“舍妹用王姓,只是掩人耳目,现在她不打算再坐镇医馆了,便恢复了贺姓。”
谢明夷反应过来,“原来是贺姑娘,失敬失敬。”
贺维安点点头,将婴儿接过来,也不多问,只引着谢明夷进屋。
谢明夷松了口气,把十五皇子从宫里“偷”出来,他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还是趁谢书藜去侍疾,才赶紧拿一个棉布娃娃替换了十五皇子。
可疑的是,十五皇子所在的偏殿,竟然无一人看守,仿佛是不管他的死活。
谢明夷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玉环,等十五皇子病好了,他这个亲舅舅一定要把这副玉环送给他,保佑他平安顺遂长大。
进了里屋,才发现屋内打扫得非常洁净,各种物品都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让人舒适。
贺若昭坐在桌前翻读医书,她神情专注,身上却穿得单薄。
贺维安有些无奈,“若昭,病还没好利索,为何不穿上披风?”
贺若昭正想出声,抬头却看见站在门口的谢明夷,便站起来,笑眼盈盈道:“国舅爷,可把你盼来了,你再不来,我哥哥可真要茶不思饭不想了。”
谢明夷愣了一下,立马看向贺维安。
贺维安的脸上浮现出两朵可疑的红云,他错开眼神,“别听她胡说八道。”
谢明夷笑了笑,“不能来见维安的日子,我也是茶不思饭不想。”
他说的是实话,这几天他确实食不下咽,为了十五皇子,也为了话本上既定的命运。
“是——吗——?”贺若昭拖了长音,戏弄地看向贺维安。
贺维安瞪了她一眼,无声地警告她。
而后重重地假咳了一声,又装作很忙地把苹果放到桌上,“明夷,快进来,让若昭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既然回归了正题,贺若昭便坐下,将哥哥怀里的婴孩接了过来。
她在行医问诊时,表情便无比的严肃认真,此时手指搭在婴儿的手腕上,细细感受她的脉搏,表情却是一点一点的凝重。
谢明夷站在旁边,紧张地盯着贺若昭的一举一动,贺维安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担心。
贺若昭松了手,又掀开襁褓看了看婴儿的皮肤,神色未有一丝放松,沉重道:“这孩子中的是苗疆奇毒,五溃散。”
此话一出,谢明夷一惊。
五溃散,他曾在百无聊赖之际,翻看谢书藜的闲书时看到过。顾名思义,就是自中毒之日起,毒性便慢慢由内而外向下侵蚀,直到五脏皆溃烂而死。
“他现在身上红斑越来越多,正是五溃散毒发的开始,先从皮肤,再到肉骨,最后是五脏六腑。”贺若昭解释道。
“究竟是多阴狠的人,才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她喃喃自语。
“那……可有解决之法?”谢明夷的心跳得很快,焦急问道。
贺若昭却摇摇头,“此毒无解。”
谢明夷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多亏贺维安及时扶住了他。
他来不及道谢,颤抖的手下意识握紧贺维安的小臂,这是他极度没有安全感时的表现。
贺维安问道:“若昭,你再好好想想?”
贺若昭紧紧皱着眉,突然将面前的医书翻动,找了一番后,手指定格在中间一页,说道:“除非,找到鱼蜚草。”
“鱼蜚草?”谢明夷仿佛看到了希望,问道:“鱼蜚草所在何处?无论要多少金银,姑娘只管说便是。”
贺若昭又是摇头,“这并非金银人力的问题,鱼蜚草是苗疆至宝,只有当年苗疆的冰池旁边才有。”
她缓缓道来:“苗疆人擅长制毒用毒,却不擅长解毒,虽然他们自幼便百毒不侵,但倘若身中奇毒,眼看无解,便会去动用一棵鱼蜚草,服下后六日气息全闭,状若死尸,但只要六日过后,就会醒来,身上的毒也解了。”
“只是鱼蜚草贵重,普通的苗疆子民也用不到……不过现在,苗疆已灭,三千苗寨都被烧毁,鱼蜚草恐怕也已经消失在了那场大火中,再无所剩。”
听完这段话,谢明夷的心渐渐凉了,他刚燃起的希望,又被冷水浇灭。
贺若昭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主动说:“国舅爷别急,我这里虽没有鱼蜚草,却也有些解蛇毒的药丸,细细研磨给孩子喂下去,也可以暂缓这毒,控制它蔓延的速度。”
谢明夷心疼地望向熟睡的十五皇子,自把他从毓庆宫带出来开始,他便从未醒过,若不是鼻腔还有微弱的呼吸,否则真要以为是个死婴。
他终是点点头,“即是这般,那便劳烦姑娘了。”
贺若昭笑笑,“若能帮到国舅爷,那也便算不枉我这身医术。”
——
一个时辰后,贺维安端来煮好的药,三人合力给婴孩喂了下去。
“他多久没有喝奶了?”贺若昭心思细腻地观察着,问道。
谢明夷心头一惊,他出来得急,竟真的忘了这件事。
十五皇子还小,喝奶是不能间断太久的。
他看向床上的婴儿,果不其然,婴儿的脸色越发虚弱了。
贺若昭看出了一切,便转头对贺维安道:“哥哥,街市上有羊,不如你去买些羊奶回来,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好,我这就去。”贺维安到厨下找出一个干净的陶罐,便走出了家门。
经过棕山身旁时,他点了点头。
棕山靠在墙上,心里不禁纳闷,少爷一开始可是最厌恶贺维安,还扬言要折磨他、报复他的,怎么这还跟贺维安越走越近了?”
屋内。
谢明夷轻轻拍着十五皇子的胸脯,看着他小小的惹人怜爱的脸,不禁在心中又把下毒的人骂了千遍万遍。
就在这时,婴孩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小小的人皱着眉,下一瞬,更是张开了嘴!
谢明夷一惊,这是十五皇子第一次有反应!
“他要哭了。”贺若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笃定地说。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婴儿便咧着嘴哭了起来,张着没有牙的嘴,手臂还摇晃着。
声音虽不如别的孩童响亮,却已经是惊喜中的惊喜了。
谢明夷又慌又喜,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饿了。”贺若昭又说。
“他知道饿了就好。”她如释重负,“我还担心这药没用呢。”
谢明夷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她了。
贺若昭挑眉,率真道:“还不快抱起来哄哄?”
谢明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十五皇子抱起,小小软软的婴孩在怀中动着,他凭借印象站起来,学着乳母的样子,双臂轻轻摇晃,哄着这个外甥。
婴儿的哭声渐小,他哭累了,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我了!”谢明夷惊呼道。
婴儿的眼瞳很黑,如晶亮的葡萄骨碌骨碌地转着,盯着谢明夷看。
谢明夷觉得新奇无比,又觉得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他被感动地暗暗发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治好他,看着他平安长大。
就在此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开门声。
“算算时辰,哥哥应该回来了。”贺若昭判定道。
谢明夷便走到厢房的门口,抱着孩子翘首以盼,想跟贺维安分享这奇妙的心情。
一个男人推门而入,却不是贺维安。
一身白衣,他是陆微雪,且面色冷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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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