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夷一怔,看着眼前的女人,脑中闪过几道身影,便试着叫道:“贵妃娘娘?”
果不其然,苏贵妃的脸色缓和了些,她手拿着帕子,道:“想不到国舅爷竟还认得我。”
苏贵妃本名苏钰榕,于皇帝登基的第五年进宫,在宫中已待了十余年,算是宫里的老人。
谢明夷与她几乎毫无交集,苏钰榕性子温和,喜欢安静,各种宴席几乎从不露面,只带着一个公主独自过活。
唯一一次见她,还是在谢书藜刚刚入宫时,谢明夷来看望姐姐,天色将晚,要回去了,心中难免伤心,于是自己明面上告退后,却偷偷缩在毓庆宫一隅,悄悄红了眼圈,不愿离去。
他躲在假山后面,想再看一眼谢书藜,却正好和苏钰榕的三公主陆挚瑜对视。
陆挚瑜年纪也小,牵着母亲的手,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他。
谢明夷伸出食指,在阴影里比了个“嘘”的动作。
陆挚瑜便抿唇偷笑了一下,苏钰榕心思细腻,察觉到了女儿微小的举动,便顺着陆挚瑜的目光望去,正好看到了没来得及藏起来的谢明夷。
谢明夷那时不熟知宫中规矩,担心自己这样会给谢书藜造成麻烦,便慌乱地摆摆手,眼里尽是央求,希望苏钰榕不要揭发他。
就在这时,几个宫女找来,见了苏钰榕便行礼道:“贵妃娘娘万安,公主金安,皇后娘娘已在偏殿等候。”
她们正欲离开,谢明夷松了口气。
可脚步还未踏出两步,随后便跑来两个太监,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贵妃可有见过国舅爷?”
谢明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苏钰榕温和的声音:“未曾见过。”
傍晚的风微凉,一群人离开。
谢明夷再回头,只看见身穿藕荷色宫装的女人,牵着小公主离开的背影。
思绪渐渐拉回,谢明夷眼前的藕荷色渐渐清晰起来,他定了定心神,“贵妃娘娘也是好眼力,这都能看出来是我。”
他指的是自己一身太监装饰。
苏钰榕微笑道:“本宫有个习惯,便是此时独自来御花园走走,十几年也不曾改,只是没想到能遇见国舅爷。”
谢明夷回以礼貌一笑,“那贵妃娘娘准备如何?既然您已经猜出来了,是要告知皇后娘娘,还是直接将我擅自进宫的事禀报给陛下?”
他有些紧张。
曾经那道声音还回荡在耳边:“你以为你是国舅,苏二少爷就不是国舅了吗?”
他有谢书藜撑腰,那苏钰榕是不是也要给苏钰辰撑腰?退一万步讲,苏家败落,苏钰榕难道不想报仇血恨?
苏钰榕抬眸,那双眼睛平静如井水,面容与苏钰筱有五分相似,神态却截然不同,周身气质千差万别,甚至站到一起,常人也无法联想到这是一对亲姐妹。
她只是道:“本宫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国舅爷一句,此事绝无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十五皇子身中奇毒,国舅爷再怎么费神,恐怕都于事无补。”
谢明夷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的内心微微有点动容,急切道:“贵妃娘娘难道知道什么隐情?”
女人却摇了摇头,“只是尽我所能,提醒一下国舅爷,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谢明夷眉头一拧,“可他是我姐姐亲生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他若有闪失,姐姐恐怕……”
“虎毒尚不食子。”苏钰榕突然打断了他,声音有些颤抖,又重复了一遍:“国舅爷,你可知虎毒尚不食子?”
谢明夷云里雾里,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
苏钰榕叹了口气,“国舅爷,回去吧,皇后娘娘不许你探望,自然有她的考量和道理。”
“但我真的找到了方法,或许可以一试——”
“小国舅所说的方法,可是那民间怪医?”
谢明夷噤声,警惕地看着苏钰榕。
短短几个时辰,她便知道了。
看来苏贵妃,也不像外界所传的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
“国舅爷不必惊讶,只是此事事关我国公府,父亲和弟弟接连获罪,我虽身处深宫,却也不得不知道。”苏钰榕温和道。
谢明夷问道:“难道你不恨我?”
苏钰榕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深深地盯着他,沉吟良久,才说:“本宫此生所愿,不过是抚养瑜儿好好长大,宫外琐事,本宫无力去管。”
国公府倒了,在她口中,只是“宫外琐事”,说得极为平淡轻巧,仿佛在说一户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家。
见谢明夷不语,苏钰榕道:“国舅爷,若你信我,便不要去看十五皇子。”
谢明夷正欲反驳,苏钰榕却已料到了似的,道:“别只是看看他,你应该把他抱走。”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似在诱导。
“什么?”谢明夷一惊,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每一句话都出乎意料,只觉得捉摸不透。
苏钰榕笑道:“皇后娘娘连你进宫探望都不能容许,你若引荐那民间女子给十五皇子医治,你觉得,她可会答应?”
“姐姐会答应的。”谢明夷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有些动摇。
苏钰榕看出了他的犹豫,继续说:“国舅爷,你既然能扮成这样入宫,想必还有同伙吧?”
谢明夷的脸色一冷,“贵妃娘娘够聪明。”
苏钰榕也不恼,“国舅爷不必生气,本宫只是想说,既然有同伙,那干起事来也方便,何不按本宫说的做,抱走十五皇子,去让那郎中瞧瞧?”
谢明夷绷着脸,眼尾上扬,显出几分凌厉。
苏钰榕却笑了笑,“国舅爷,今日不宜操劳,早些出宫吧,至于我说的,听与不听,全在你一念之间。”
她说完便转过身要走。
“等等。”谢明夷叫住她。
他的声音带了点冷意,“你为何要帮我?”
苏钰榕没有回头,平淡的嗓音消失在风中。
“本宫要帮的人,不是国舅爷,是皇后娘娘。”
——
陆微雪按陆泽呈说的,只身前往毓庆宫。
他到的时候,宫室内灯火暗淡,谢书藜坐在金丝檀木桌旁,手里拿着一卷书,静静看着。
在她的手边,则放着一架精巧的木床,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在里面熟睡,除了眼睛紧闭得厉害,他看起来与其他正常婴孩无异。
而谢书藜并无半分外界所传的着急模样,除了妆饰愈发简单素净,没有半分哀恸过度的样子。
陆微雪进来了,谢书藜连眼都没抬,只盯着书页。
“娘娘还是那么爱看书,连亲生的孩子都不顾了。”
他淡淡笑着,声音却如布满碎冰的河流,冷如骨髓。
谢书藜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抬了抬眼,并不急着反驳,“九皇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陆微雪站着不动,半晌才道:“娘娘不该对十五皇子擅自用毒。”
谢书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冷嘲道:“九皇子这是要管起本宫来了?本宫说了,若你无用,本宫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她放下书,站起身来,手指轻轻放在婴儿脆弱的脖颈上,稍稍一用力就可以结束这弱小的生命,幽幽目光中闪烁着癫狂:“他的价值就到这里,再过几天,就可以投个好胎了。”
“苗疆流传着一个传说,没有名字的人死了,灵魂便连地府都不收留,只能飘荡在天地间,直到被其他饿鬼撕扯争食殆尽,消失得干干净净。”
陆微雪看向面色苍白的婴儿,轻声道:“父皇还未清醒,十五弟并未取名,若就这么让他死了,那就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
“怎么?你陆微雪何时要当个大善人了?还是说,你一心要与本宫作对?”谢书藜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陆微雪笑着道:“娘娘误会了,就算是千千万万个灵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又与我何干?”
谢书藜冷笑一声,“那你的母亲,也是一样了?”
陆微雪眼神一暗,隐藏在长袖中的手臂青筋暗暗浮现,他表面上仍然平静,只是继续道:“娘娘要杀十五皇子,自然有人为之伤心。”
谢书藜顿了顿,随即反应过来,“夷儿?”
陆微雪不置可否,“娘娘以为将十五皇子之死栽赃嫁祸给太子,这样便能扳倒他?恐怕太天真了。”
谢书藜轻蔑一笑,“九皇子还是不要随意揣测本宫的意思,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微雪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笃定道:“那娘娘是准备栽赃给我了?”
谢书藜面色一僵,下一瞬又恢复了平常,“这只是九皇子自己的猜测,本宫可从未说过。”
陆微雪踱步至婴儿床边,拿起床角绣了一半的红肚兜,上面虎头的样式极为讨喜可爱,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斜向一旁,像是嬉戏玩闹后的调皮模样。
“娘娘既然懂得作戏要做全套……”他扬了扬这小儿肚兜,上面的绣工明显不是谢书藜的手笔,她向来只痴迷于圣贤书,是不会钻研女工的。
陆微雪眼神越发幽深,“那便该明白,大局为重,扳倒了我,娘娘又该如何全身而退呢?”
谢书藜瞪着他,难得的失态,“住口!”
她不是没考虑过这些,但陆微雪越来越不受掌控。
更何况,她渐渐看出,陆微雪竟对谢明夷存了那样的心思。
于是她动了杀心,陆微雪留不得,否则后患无穷。
但计划竟被这样轻易识破,谢书藜背后惊起了一身冷汗,她握紧了婴儿车的栏杆,以支撑自己仍然不甘示弱地站着。
她紧盯着陆微雪,不肯放弃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陆微雪忽而一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更显得妖异,他轻声道:“娘娘怎么就是不信我呢?自作主张只会搞砸一切……”
谢书藜冷哼一声道:“你的用心之歹毒,与那毒蛇猛兽又有何异?既然本宫看不到你的诚心,那与虎谋皮,自然要谨慎一些了。”
陆微雪垂眸,“娘娘若执意站到我的对立面,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但娘娘倘若忽然想通了,那凡事都有回转的机会,毕竟你是他的姐姐。”
“你!”谢书藜气急,咬牙切齿道:“你果然对夷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该死,到底是什么时候……”
“娘娘。”陆微雪打断了她,眼神隐晦,他不悦道:“万望娘娘慎言,还是说——”
他迎上女人几欲碎裂的目光。
“我该叫您一声,表姐?”
——
谢明夷独自在御花园等待。
迟迟没有人来,他蹲下,用随手捡的树枝在地上乱画,画了些花鸟鱼虫后,又觉得无聊,胡乱抹净了,鬼使神差写了“陆微雪”三个字。
他盯着这三个字出神,忽然一片阴影降临在眼前。
谢明夷抬头,看到一大片白色,目光再往上移,则是正居高临下望着他的陆微雪本人。
陆微雪从毓庆宫出来后,便直奔御花园。
他刚找到谢明夷,便看见少年蹲着,在花丛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手里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还嘟嘟囔囔的。
而此时的谢明夷仰着白净的脸,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眼眸中一片懵懂纯净,与那幼童无异。
谢明夷也只有在偶尔反应不过来时,才会露出这番纯然的模样,激起人无限的怜惜和纵容,恨不能把世间的一切都奉送给他,只为博他一笑。
陆微雪的眸色越来越深,他伸出一只手,**在喉咙里滚了一遭,夹杂着隐晦的情绪,道:“舅舅,起来吧。”
谢明夷丢掉树枝,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他,借着他的力量,利落地站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话随即袭来——
【小兔子这个样子,真的哈特软软】
【阿西,老婆超级软萌可爱啊啊啊,好乖】
【小国舅不是坏蛋美人吗?现在看也好适合笨蛋美人哇咔咔】
【陆狗这你能忍?!放着我来!!!】
谢明夷眼前一阵发黑,一时不知道是起得太猛所致,还是看到这些话语的原因。
“舅舅,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陆微雪有所察觉,连忙关切地问。
谢明夷的耳根微微发烫,他慌忙避开和陆微雪的身体接触,结结巴巴道:“对、对啊,谁让你把我丢在这里这么久?等得我花都谢了。”
说着,还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陆微雪乖乖道歉:“对不起,舅舅,都是我的错,没能看护好你。”
谢明夷佯装大度地摆摆手,道:“好吧,看在你诚心道歉的份上,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吧。”
陆微雪笑着说:“多谢舅舅,不过——”
“不过什么?”谢明夷内心有种不详的预感。
“不过舅舅,你刚才是在写我的名字吗?”
谢明夷猛然抬起头,正对上陆微雪戏谑的眼神,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恶狠狠道:“对啊,就是写的你,本少爷要诅咒你,怎么了?!”
他本以为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将那个名字掩盖了,谁知道陆微雪的眼神这样好,这都能看到。
陆微雪却盯着他,眼神黏稠,像含着浓蜜。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舅舅想怎么诅咒我都可以,只诅咒我一个人就好。”
谢明夷会错了他的意思,“那你还挺有担当的,把别人的咒都揽了过去。”
陆微雪知道他理会错了,却笑而不语,只是缓缓道:“总有一天,舅舅会明白的。”
谢明夷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心思,但那时他已经逃不掉了。
谢明夷被陆微雪看着,心里没由来地有些发毛,他紧急岔开话题:“怎么样,你见到十五皇子了吗?他怎么样?”
“情况不好。”陆微雪摇摇头,“面色苍白,脖子上有几块红斑,且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广,只怕是情势危急。”
浓重的担忧在眉间浮现,谢明夷皱着眉,“怎么会这么严重……”
“舅舅,事不宜迟,现在再去一次毓庆宫吧。”陆微雪一副同样担心的表情,提议道。
“不行。”谢明夷下意识拒绝,他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便补充道:“今日你已经去过一次毓庆宫了,再去,恐怕会引起怀疑,今日不能再去了,既然你已经看到了十五皇子的情况,那这件事就算完成了。”
陆微雪眼神一暗,敏锐道:“舅舅不是坚持要自己亲眼去瞧一瞧十五弟么?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谢明夷有些心虚,但他下意识想隐藏苏钰榕来找过他的事,便道:“我想了想,这招还是太险了,若真被人发现,恐怕会对皇后娘娘不利。”
陆微雪望着他,“是吗?”
一句“你是不是见过什么人”又咽了回去。
谢明夷重重地点点头,认真地道:“你已经看过十五皇子了,那再去一趟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
他硬着头皮让自己保持着一脸真诚,拳头却已悄悄握紧,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陆微雪盯着他,眸色沉沉,似乎比漫漫雪夜还要幽深。
正当谢明夷以为自己即将被识破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松的笑。
“舅舅肯信我,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