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马车就在前面。
谢明夷踩着脚凳上去,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腰,将他半托了上去。
谢明夷的脸又烫起来,他的腰身实在敏感,陆微雪又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他的腰,几次三番下来,痒意便一直蔓延到尾椎骨,肩膀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钻进马车,将自己的后腰紧紧贴在宽大的软枕上,两只手垂下来,交叉放在腹部,把腰护了个严严实实。
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掀开门帘,陆微雪弯腰进来,便看见谢明夷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他佯装没看到谢明夷的防备,自觉坐到谢明夷的对面,与他保持距离。
车轮发出骨碌碌的响声,马车开始缓缓驶动。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
半柱香后,谢明夷没忍住看了一眼陆微雪。
陆微雪在闭目养神,一派悠闲淡然。
谢明夷没忍住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了圣旨。”
如今太子监国,不论有什么事,都绝不会交给他最厌恶的陆微雪。
可陆微雪就这么出现了,阵势还不小。
这一切都疑云重重,像雪夜前的天,灰蒙蒙的,让人找不清方向,唯恐往前踏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陆微雪笑了笑,睁开眼睛,眸色沉沉,樱粉色的薄唇轻启:“我自然是为了舅舅才来的。”
谢明夷愣住了,还没等他收回惊愕的表情,耳边又传来男人平静的声音:
“有人妨碍到舅舅了,那他就该死,像根野草一样,一把火烧干净。”
他这话说得极为稀松平常,毫无波澜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一顿家常便饭。
“你在开玩笑吗?”谢明夷不可置信。
陆微雪专注地看着谢明夷,收起眼中席卷天地的暴风雪,温声道:“舅舅觉得是,那便是吧。”
谢明夷扯扯嘴角,端坐回去。
陆微雪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居然能这样面不改色地扯谎,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是为了他……
明明就是为了自己登上皇位而已。
既然已经来到了贺维安中进士这一节点,那陆微雪的动作也要接二连三地开始了。
只是现在,似乎有什么在逐渐脱离它原本的轨迹……
谢明夷理不清这些杂乱的心绪,也没心思去思考这么多问题,他只一心念着姐姐,还有姐姐的孩子。
掀开帘子的一角,红墙金瓦映入眼中。
皇宫到了。
——
留英巷。
两个侍卫护送一顶软轿,穿过笔直的巷道,来到最深处的一户门前。
“停轿。”半个时辰前,领了谢明夷的吩咐的侍卫道。
轿夫停住脚步,将轿子稳稳当当地放下。
侍卫上前,贴心地掀开了布帘。
一个青年坐在轿子里,衣着普通,却贵在身姿端正,气宇不凡,打眼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布衣的命。
他身边还坐着一位身穿喜服的姑娘,只是那喜服破破烂烂,姑娘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脑袋正依赖地靠在青年的肩上,帘子突然被掀开,昏昏欲睡的她皱了皱眉,抬起脖子。
侍卫道:“贺公子,我等奉国舅爷之名,送你和王姑娘到此处安置,请下轿吧。”
贺维安点点头,走出轿子,又小心地扶着王若昭也走了出来。
漆红的木门一打开,便亮出干净宽敞的院子。
贺维安眉间有不安浮动:“这样不妥。”
侍卫却劝道:“这是国舅爷的吩咐,公子不必客气,且王姑娘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休养,到时候国舅爷还要亲自来拜访的。”
“哥哥……”王若昭扶着贺维安的手臂,虚弱地唤了声。
如此一来,贺维安便不好拒绝了。
他沉吟片刻,道:“那便替我谢过国舅爷,我会带舍妹在此处暂住,来日必将租金奉还。”
侍卫笑道:“只要贺公子愿意接受,那我们就能回去复命了!”
他和另一个侍卫引着兄妹二人进了门,院子不大,三面厢房里物件却一应俱全,柴火衣物都整理得极好,显然是时常有人来洒扫收纳的。
贺维安扶着王若昭在西厢房的床上睡下,又拿了副药,在厨下找出药罐子,便点燃火折子,开始煎药。
两个侍卫自然是抢着要帮他,却被贺维安委婉回绝了。
“舍妹应当是睡下了,这里有我看着就好,天色也不早了,两位请回吧。”
他的语气始终温润有礼,徐徐上升的烟雾在药罐子里蔓延,两个侍卫本想再说什么,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既然如此,那我等也不好再叨扰,告辞告辞。”两人抱拳离开。
一直看着侍卫的身影消失,贺维安才站起来,将手中蒲扇放在廊下,前去关上了门。
大门“吱呀”一声,紧闭起来。
贺维安脸上的温和也随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他想起那个雨天,同样装束的侍卫,不由分说地便朝他甩起鞭子。
如今他还是他,可境地却不同了。
得知自己中了进士那天,他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之中的苦尽甘来的激动,第一反应却是想起那张精致秾丽的脸,以及那张脸上洋溢着笑,对他说:“新科状元,我等你回来”的场景。
贺维安也分不清,到底是“新科状元”让他更心动,还是那句“我等你回来”,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揭榜那天,贺维安没有去看,还是先生告诉他,他才知道。
其实结果早就了然于胸,但他还是开心了好一会儿,他本以为不见外人,就能磨灭谢明夷在他心中的痕迹,可事实却不是这样,谢明夷是一杯毒药,又是一杯解药,折磨得他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只能起来挑灯夜读,直到天亮。
他以为有了功名,他和谢明夷之间的距离便缩短了。
可不是这样的。
贺维安回到廊下,盘腿坐直,拾起蒲扇挥出一阵阵风,望着那不断舔舐罐底的火舌。
谢明夷派人找到他时,他以为自己终于盼来了梦中的场景,那个人主动找上他。
可等王馆主为王若昭诊断完后,谢明夷迟迟都未来,贺维安便有些隐隐的担忧,打算擅自去找他。
谢明夷可能不知道,但贺维安看得很清楚——在场的陆微雪、穆钎珩,还有孟怀澄,看他的眼神有多炙热。
他以为自己是这里面隐藏得最好的,以为自己呈现出的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在他找到谢明夷所在的院子时,听到陆微雪的那番话,他便知道,他的心思除了谢明夷,谁都没瞒住。
原来不知何时,他的心意也已经昭然若揭。
陆微雪三言两语便把谢明夷哄走,让谢明夷不要来找他。
沸腾的药罐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清苦的药香味钻进鼻腔。
贺维安握着蒲扇的手指骨节泛白,他垂着眸,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独自嗅着药的苦。
他现在所求的,不是和谢明夷站到一起了。
他必须拥有更高的地位,才能击败其他人。
贺维安盖上药罐的陶盖,起身推开西厢房的门,走进去。
看着半躺在床上的少女,他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苦肉计,下次不要再用了,若昭。”
——
皇宫。
秋日高悬,梧桐渐落。
谢明夷被带到一处破败的宫殿。
宫殿的牌匾被随意丢在地上,长满了苔藓,细看下还有许多不知缘由的划痕,上面的字更是惨不忍睹,一个也认不出。
“这是哪里?”
谢明夷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冷宫。”
陆微雪走在前面,泰然自若地跨过了门槛。
谢明夷一顿,陆微雪竟然把他带到自己的寝宫来了。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十五皇子吗?冷宫里怎么可能会有皇子?”
他站在门外,有些畏惧地望向黑洞洞的里屋,没有进去。
陆微雪的声音在里面传出来:“舅舅说笑了,冷宫里也有皇子,比如九皇子。”
谢明夷的嘴角抽了抽,他还是有些犹豫,便稍稍拔高了声音,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屋内人还没有回答,谢明夷便听到殿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是有太监在巡逻。
他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了,闪身钻进了屋子。
屋内没什么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柜台,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窗前的棋桌。
此处虽然衰败不堪,却是意外的干净整洁,很符合陆微雪的个人形象。
谢明夷的目光触及到墙角的苕帚,便想像出一个陆微雪扫地的场景,没忍住“扑哧”一笑。
“舅舅,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不知何时,陆微雪已出现在他面前,手里还拿了套石绿色的衣服,谢明夷打眼一看,认出那是太监的服饰。
他摇摇头,试探性地问:“难道你让我扮作太监?”
陆微雪点点头,“舅舅果真聪明。”
谢明夷傲娇地哼了声,伸出手道:“好吧。”
陆微雪却微笑着没动。
“怎么了?”谢明夷有些疑惑。
陆微雪看着他,“我以为,舅舅不会同意,不想做这等有辱斯文的事。”
谢明夷有些不耐,“我纵然是不同意,也没别的办法,难不成要扮作宫女吗?”
陆微雪怔了怔,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处不禁红了红。
他把衣服递给谢明夷,“舅舅去屏风后换了便好。”
谢明夷接过来,走到花鸟屏风旁,却发现屏风上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他试着读了出来:“雪……寨……蛊……”
“舅舅。”
陆微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时间不早了,还是动作快些的好。”他藏住嗓音里的颤抖,佯装自然地提醒。
谢明夷“哦”了一声,便没再管那些奇怪的字,走进屏风后,脱下外衣,搭在屏风上,又换上了太监的衣服。
他走出来,有些别扭,总觉得束手束脚的。
“舅舅很好看,就算是做太监,也是最貌美的小太监。”陆微雪适时地恭维。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你听听你这话,是人话吗?”
陆微雪轻笑出声,把手中的纱帽扣在谢明夷头上,又贴心地帮他把两侧的带子系好,多出来的一截垂在下巴下面。
金尊玉贵的国舅爷便摇身一变,成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
“舅舅不想当太监?”
“废话,哪个男人想做太监?我以后可是要生儿育女的。”
谢明夷随口答道,便自顾自走到铜镜前,左照右照,还是觉得别别扭扭的,嘀咕了一句:“真丑。”
预料之中的安慰声却没响起,谢明夷转身一看,便见陆微雪冷了脸色,眼中似有风暴在酝酿,阴暗地盯着自己。
谢明夷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你看我干嘛?”
陆微雪却一步一步逼近他,直到把他逼至墙角。
谢明夷纤细的背贴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刚想转身出去,左右两侧却被陆微雪的手臂抵住了。
他就这么被陆微雪轻而易举地围困在方寸之间。
谢明夷仰着脸,“陆微雪,你又发什么疯?”
男人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狭长的眼眸中尽是阴郁,他冷笑一声,“舅舅原来是这样薄情的人。”
谢明夷被这句话搞懵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微雪的眼中似有纷燃的鬼火在闪烁,如淬毒的薄刃,在这阴暗又不见阳光的屋子里,不像个活人,倒像只刚才阎罗殿爬回来的鬼魅。
“舅舅口口声声说,喜欢穆少将军,怎么现在就要说什么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他的语气执拗而冷硬,流露出明显的不悦。
“你别添油加醋了行吗?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喜欢穆钎珩了?什么传宗接代,我更是没说过……”
谢明夷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心烦,张口便是反驳。
陆微雪沉默不言,垂着头,冷冷地看着他。
两人鼻尖对鼻尖,炽热的呼吸在交缠。
“陆、陆微雪?”谢明夷试着叫了一句。
陆微雪却一笑,“原来舅舅不喜欢穆少将军。”
有没有搞错?陆微雪的关注点也太奇怪了些!
谢明夷匪夷所思地看向他,不知道他到底在耍什么心机。
陆微雪收回了手臂,背在身后,“时间差不多了,舅舅且跟我走吧。”
不是你非要耽误时间的吗?
简直是不可理喻!
谢明夷在心底呐喊,却还是乖乖跟在了陆微雪身后。
两人走出了冷宫,拐了个角,来到宫道上。
“本少爷这回可是豁出去了,你要是没能让我见到十五皇子,你就完了!”
谢明夷垂着脑袋,默默挥舞着拳头,从唇舌中挤出威胁的话语。
陆微雪不用回头,便能想象到他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不服的兔子。
“陆微雪!”谢明夷再一次恶狠狠地道。
“是,舅舅。”陆微雪憋笑回答。
谢明夷稍微放了点心,小碎步跟在陆微雪后面,悄悄打量着旁边路过的其他太监,有样学样地弓着身子,两手交握在前。
平日里他总是忽视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如今要以宫人的身份重新走在宫内,实在是新奇。
谢明夷之所以一定要见到十五皇子,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实在担忧不已,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验证怀王属下的那些话是否真实,他必须要亲眼看看十五皇子的状况,才能回去告诉王若昭,以确定王若昭究竟有没有医治的办法。
想着想着,前面白色的身影突然停下了,谢明夷一个没留意,鼻梁撞到了陆微雪背上,他“嘶”了一声,立刻吃痛地捂住了鼻子。
本想抬头责问,却突然看见一顶轿子,还前呼后拥地跟了十几个人,是太子的仪仗。
见宫道上的宫人都跪下,谢明夷便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并尽量蜷缩起来,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泽呈坐在轿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陆微雪,“九弟这般步履匆匆,是要去做什么啊?”
陆微雪不卑不亢道:“不劳皇兄挂念,母后近日身体抱恙,臣弟不过是前去探望一番。”
陆泽呈讥笑道:“哦?本宫竟不知九弟何时多了这份孝心,怎么,是知道自己费尽心思搞的小动作什么用都没有,便又想攀附母后了?”
陆微雪淡淡回道:“皇兄说笑了,在母后跟前尽孝,本就是我等应该做的,皇兄需要监国,事务繁忙,臣弟无能,只能在此等小事上下工夫。当然,父皇若清醒过来,看到皇兄如此勤勉,自然也会欣慰不已。”
一番吹捧过后,陆泽呈倒是受用不少,他眉间尽是志得意满之色,笑道:“放心吧,无论如何,本宫也会稳坐太子之位,不像有些人天生低贱,只能讨好讨好后宫妇人,终究是没出息,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谢明夷掀起眼皮,悄悄打量着陆微雪。
这般受辱,换做旁人,早就忍不了了。
可陆微雪只是低头道:“皇兄说得是。”
谢明夷不禁怀疑,于陆微雪而言,他和陆泽呈是不是一样的烦人。
陆泽呈的轿子重新移动起来,仪仗队正准备前行。
谢明夷松了口气,正准备抬起头。
陆泽呈却突然道:“等等。”
谢明夷心头一动,赶紧又低下了头,并在心底把陆泽呈痛骂了一遍。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大外甥,人后竟是这般咄咄逼人?
陆泽呈打量的目光落在谢明夷身上,似是看出了什么,道:“你这个小太监……”
谢明夷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双眼一闭,正准备破罐子破摔站起来。
陆微雪却率先一步挡在他身前,“皇兄,这是新来的小明子,总是笨手笨脚的,总管便让他跟着我了,有何不妥?”
小明子?!
得亏陆微雪想得出来这样的称呼。
谢明夷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要一雪今日之耻,让陆微雪哭着给他磕头。
陆泽呈嘲讽道:“不妥,自然不妥,九弟啊,你得摆清自己的身份,像你这种人,也配让人伺候吗?”
陆微雪似笑非笑道:“谢皇兄教诲。”
“知道了就好。”陆泽呈满意地点点头,随手一指,“小明子,本宫今日途径御花园,那边在整修花圃,还有点活没忙完,你就去那儿吧,别跟着九弟,免得沾染一身晦气。”
“我……”谢明夷险些漏了音。
陆微雪很快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既然是皇兄的吩咐,那你便去吧,记住,不可偷奸耍滑,你的诸多表现,我都会去问首领太监的。”
谢明夷迫于压力,不得不点了点头,低着头行了礼,在陆泽呈的眼皮子底下,去往御花园。
“九弟,你不是要去看望母后吗?快些去吧,可别误了时辰。”陆泽呈“好心”提醒道。
陆微雪垂眸,“是,皇兄。”
——
一脱离陆泽呈的视线,谢明夷便没那么拘谨了。
许是因为秋日渐晚的缘故,御花园里有些冷清,陆泽呈所说的什么翻修花圃的活,也根本没人在干。
左不过是针对陆微雪的手段罢了。
谢明夷走过铺满石子的小道,两侧各色菊花竞相盛放,雅致典雅。
他笃信陆微雪一定会来寻自己,便一时赏菊入了迷,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直到那人出声:“国舅爷。”
谢明夷一惊,匆忙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娴雅而端庄的女人静静站着,目光中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女人一身藕荷色宫装,放缓了声音道:“国舅爷,你是想救十五皇子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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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脱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