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迁让她小心身后,实在是个过于善意的提醒,好心到即使是对身为师长的宋迁来说,都显得“逾矩”了。
因为他们并不是单纯的师生关系。
他们是严苛法度下的君臣,也是稍有不慎举族倾覆的“抉择”,或许一句提醒的话还不至于到后者那一步,但对于三朝重臣宋迁而言,他一定懂得如何才能避开风浪的漩涡,平安驾驶宋家这条船——唯有远离一切危险而已。
所以郑观音才会觉得诧异。
但宋迁却像是松了口气,絮絮叨叨地说起春闱一应要事。
本朝春闱又称会试,一般在由礼部在三月主持举行,这次由于种种变故,改在了五月初。此前经过了县试、府试、院试和乡试,能够参加会试的学子们已是万中无一,而会试之上,唯有所有五品以上大员都要走一遭的殿试了。
有人皓首穷经,焚膏继晷,尚且过不得一县之试,有人耕读传家,举族之力供读书人数十年,也不过一个秀才。能得中举人、贡士,乃至进士,哪个不是呕心沥血,倾其所有?
就连宋迁自己的儿子,自幼师从名师,寒窗苦读数十年,而今人至而立,也未曾考中进士,入得翰林。
难道仅仅是因为天幕所言,皇帝就会将如此重要的大事交予嘉阳公主吗?
若只是想要敲山震虎,又为何偏偏选中春闱?
宋迁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人老多情,竟连皇帝也不例外。
他上了年纪,精神越加不济,便止了话头,郑观音谢过博士,带着那两本书离开了。
直到她的裙角消失在回廊,宋迁才收回视线,闭上眼睛。
不多时,外头果然传来一阵不急不慢地脚步声。
“老师。”
宋迁睁开眼睛,只见那人打开手里的食盒。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承得起千钧风雨。
“陛下令嘉阳公主做主考官,难道是觉得陈王在前朝过于强势,名声太盛?”他端出叠糯米莲子糕。
宋迁没有说话,那人又微笑道:“或许陛下也觉得陈王太过,而太子又实在无辜。”
提及太子,想到天幕说过的结局,宋迁终于忍不住在心里一叹。
太子是个仁善君子,遭此横祸,他难道不无辜吗?
可恰恰因为他是太子——
太子,能够无辜吗?
“你觉得陛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捏起糯米莲子糕,莲子温热,舌尖唯余清香。
那人不假思索:“陛下处事决断,英睿识人,待宫人宽和慈惠,即使对待罪臣也多有优容,不似太祖酷烈,扶良才济河山,享仁名于天下,实为一代明主。”
宋迁冷冷道:“你所说的太祖,杀人不过三族,一次大辟也不过两千,而陛下昔年诛隐太子,却夷其党羽九族,诛杀从众者万余人。”
“那些前朝的缘故,陛下自然会考虑,可那些决定不了大事,真正决定大事的只一件,需得你自己想。我只想告诉你——”
“陛下是君,为君者,从无私愧。”
许久以后,谭雪亭看见朝天门外那道道仿佛旧日重现的浓浓血墨,朱紫臣公肃肃然列于阶上,玉扣青绶玎玲间,他忽然想起宫学的那个下午。
恩师对他说那句话回荡在耳边,他开始理解那位称孤道寡的帝王。
为君者,从无私愧。
那个时候,已有人立于身侧,她问若有不平事,何如?
先生,若有不平事,何如?
……
皇帝的旨意顷刻间谕达天下,原先浮于暗处的东西也得以正大光明显露人前。
“《长秋集录》出新版了啊,名家解读,大儒校注,刘氏书坊百年老店,童叟无欺咯。”
“文曲星老爷们常问的这本《长秋集录》终于有货了,三两一本,过了就没有了。”
收了钱的小二手脚麻利的取出一本书递给客人,偶尔遇见抱怨贵的也不恼,能在玉京的书坊做小二的不免口齿伶俐,认得几个字,只见他眼也不抬地把从库里拿出来的书摆好,笑眯眯道:“这位老爷一看就是要参加春闱的,这《长秋集录》可不得不看呐。”
说话间又卖出去两本。
与同窗一起凑出银两方买得一本的书生重重地叹了口气。
依照惯例,春闱主考无非是从前朝礼部或者翰林院中选人,多是德高望重的大儒学士,寒窗苦读数十年,读书人们自然对这些前辈的文章烂熟于心,考前也不免留意大人们又有了什么新文章,说了什么新观点,这些本来无可厚非,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偏偏这次出了岔子,皇帝竟点了嘉阳公主做主考官。
撇开天幕所说的那些遥远到显得不知道有几分真假的伟业,嘉阳公主在诸王之中何止名声不显,故而这届主考官的偏好已经无从得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贵戚与寒门第一次站在了相同的位置。
“王兄亦不曾在令尊那里听到些消息么?”有沉不住气的人先问,话一出口,旁边的人便猛地用手肘一戳,让他住口。
《文献通考》那四五行说的清清楚楚,眼下五姓高门尚且不知如何应对,你问的这位更是出身“崔、王俱没矣。”的王氏,你还要问那位对于崔王而言不亚于阎王的昭皇帝?
这样的人就是过了会试,也会倾倒于殿试门口!
王姓青年倒是没说什么,只淡淡放下筷子,围聚在身侧的众人见状转而又谈起经义,即便是偶尔有布衣学子加入,他也语气平和地与人交流,并不似那些趾高气扬的高门贵子。
忽有人“咦”了声,手指一指楼下:“那只周猴子怎么也来了?”
他声音不小,引来四周瞩目,纷纷向他指的方向看去。
什么人才会被叫做猴子呢?一只猴子。
大步流星踏进门槛的是个身高九尺的玄衣少年,剑眉星目,眉飞入鬓,一见便知其磊落潇洒。
“为什么叫这个哥哥猴子呀?”颈间戴着璎珞的女孩脆生生地问,她是某个举子家的妹妹,因长的玉雪可爱,便被带了出来。
有人将她抱在膝上,边喂她吃糕点,边好心答道:“他是破落户的儿子,还有蛮人的血统。”
他漫不经心地比划了几下,“你看他——是不是像只未点化的猴子。”
那女孩只皱了皱秀气稀疏的眉,懵懂地看过去,对上一双明亮坚定的眼睛,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是呀,真的好像只笨猴子。这个哥哥好像一只猴子呀。”
童言无忌,众人哄然大笑。
就在满堂的戏弄笑声里,玄衣少年低眉接过小二单手递来的、尤滴着油的铜钱,转身从后门离去。
“北夷以内乱之机起势,年余即破浦、代二州,百姓诚有累卵之危。昔玄衣军者,皆无家有国也。麾下周公从戎数年,以勇毅不屈数胜北夷,为国慷慨赴难,留丹血照天下,虽死犹生。”——《文献通考》
“到了武帝末年,政治斗争逐渐白热化,中央对地方的控制相比武帝中期已经减弱许多,内有各地起义不绝,外有北夷东侵铁骑肆虐,北夷人长驱直入中原腹地,眼看江山倾颓,唯有英雄力挽天倾。千百年来,只见王朝如流水,英雄气千秋,这一点从后世皇帝所立的浩然十二碑里就可以看出。”——《古代通史·梁朝篇》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十二碑第三,傅修仪。”——《古代通史·梁朝篇》
京中某六品官员府上,絮絮叨叨的妹妹们忽然收了声,错愕地看着天幕。这上面说的傅修仪,也是个女子?
眼光始终落在兵书上,不置一词的少女抬起头。案边是母亲日前相看的各家良人,她心中无喜无悲,只扬眉心想,父亲又错了。天下男子能做的,我皆能做。既然我比他们做的更好,又何必做男儿?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十二碑第二,周轻侯。”——《古代通史·梁朝篇》
玄衣少年利落上马,马蹄溅起飞尘。他望着那三个字,眼底忽然闪过一丝泪光,神色似喜似悲,顷刻之间又尽归凛然。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十二碑第一,谢隽。”——《古代通史·梁朝篇》
……
“等一等——”
半掩的小门被用力甩开,有人踏过遍地柴灰行迹匆匆。
他勒住缰绳,在马上虚虚投去一眼。
史官家的小郎君后来在含章殿堵了他好几次,每次奏对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叫他每回离开含章殿都恨不得脚下生风,好生狼狈。
友人打趣道,你堂堂大将军,真是威风全无。不如就从了小郎君,将前尘往事一一讲来,将来再流传青史,君臣鱼水相得,岂不美哉?
然而任由他如何痴缠,世人如何猜度,他都不置可否,并且终身再未曾对人提起。
因而无人知晓,这对君臣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寻常酒肆的后门。
做男儿打扮的少女趔趄着上前来,怀里抱着一坛匆匆拿来的秋露白,拦下他的马。
她说:“让我请你喝一杯酒吧,周轻侯。”
日三暂时没这个本事,试试日更收藏会不会好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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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