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先生讲学,既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又幽默风趣,浅显易懂,连郑灵蔼这等往日兴趣缺缺的学生都听得津津有味,不得不称一声功夫。
他讲《大学》:“……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
这句话是说,喜爱某个人的同时又知道他的缺点,厌恶某个人的同时又知道他的优点,这样的人天下很少见了。
他说幼时在乡间观鹅作嬉,觉得心喜,便甚爱它;待他长大后自己养了鹅,又觉得它声大且频,扰人读书,又不喜欢了。有此变化,皆因他观鹅之时只知其美而不知其恶也。
客观地说,郑观音觉得谭先生的教学水平很高明,在现代起码可以评个市级优秀名师。这堂课的内容也有点意思,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他坦言自己还做不到,因此也不拿圣人的标准来要求皇帝的子嗣。
等到下课,众人一哄而散,郑灵蔼被杨妃派人叫走,她收拾好东西正要离开,谭雪亭忽而从收上来的文章里抬头,叫住她:“嘉阳公主,宋博士请您留步。”
郑观音伸出的左脚硬生生的收回来。
她见谭雪亭不急不缓的将文章一并整理好,心里竟然有种看老师批改作业的紧张感,连这张清俊文雅的脸在尊师重道的光环加成下都变得可怖起来,可见无论什么时代,老师对学生都有天然buff。郑观音胡思乱想。
谭雪亭不动声色的挑眉,刻意磨了会儿,才抬头微笑道:“公主随我来吧。”
他们穿过几个转廊,走到宫学的一处内室,日头稍歇,窗外柏树成荫,树影挤成了团簇的花样,室内有些昏暗,一只明烛静静地燃烧。
宋博士在案前打瞌睡。如雪的发须仿佛是轻轻贴在了他的脸上,随着呼吸颤动,好像随时都会掉落。
“宋博士,公主殿下来了。”谭雪亭站在门口说。
听到他的声音,宋迁就慢慢睁开眼睛。他先是眯眼看见那道如松如柏的人影,霜雪不能摧折的身骨,他点点头,谭雪亭便拱手离去,继而他看见那位年轻的公主提裙一步踏进内室。
宋迁用一种长辈看待小孩的温慈的目光注视着她,以他如今逐渐衰退的目力,隔着半个书案,他或许只能依稀瞧见那支青玉素簪。
但他却能看清她的脸。
“公主殿下。”他缓慢的说,一个字一个字的,“陛下让您主管春闱,圣旨恐怕即刻就会下达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道自明光宫发出的象征着皇帝无上意志的旨意已经在一个时辰前越过了前朝,以一种隐秘又磊落的方式宣告天下。
但郑观音还不知道。
“您年纪还轻,从前在宫学里读书,老师们恐怕还没有教到这些。”他感到抱歉,又颤颤巍巍的站起来,郑观音连忙扶了一把,宋迁翻了翻众多的典籍,递给她一本。
郑观音心说你们宫学还有开拓这种课程吗?教人怎么上班这么高级?动作麻溜的接过一看,是时下甚为流行的大家文章,不用想就知道应试的考生肯定把这种书都翻烂了。
“多谢宋先生。”她干脆趁热打铁先喊上“先生”了。
宋迁不置可否,转手又拿了另一本,这第二本比第一本轻许多,但郑观音拿着却格外烫手。
当然,也有可能是烫脸皮。
《长秋集录》,作者正是大梁世祖武皇帝第九女未来的显宗昭皇帝区区嘉阳公主不才在下是也。
然而顶着宋迁和蔼的目光,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翻下去。
《长秋集录》里收录的是郑观音自读书认字开始写过的每一篇诗词歌赋,坦白说诗词是没几首的,她没有那个才华,上学以后交过的文章倒是一篇不少,简直可以又名《郑观音作业集》。
她草草翻了几下妄图了事,却没料到《集录》里的后一半居然都是对她的批判。
就说我没有写过这么多作业。郑观音莞尔一笑,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这个邓见山说她文义不通,不爱用典,可见其思想匮乏,知识浅薄。
那个陈文镜马上说此文不尊孔孟,不敬圣贤,不配登大雅之堂。
还有什么夏观、萧毅中、项春来、岳冠英、程蕊初之流,郑观音数了一下起码有十五位,当代文坛有名有姓的人物,几乎全都在列。
郑观音直接气笑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你们这抱团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这些人天天谈玄论道,动辄看见白日飞升啦,听见天道至理啦,参破红尘百态啦,结果各个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酌金馔玉,纵情声色,打着高洁名士的幌子劝人摆烂,还有脸来指责我?
你们尚且有父辈荫庇,联姻为继,前途不愁,那些千里迢迢从偏僻之地赶来学习你们“名士之风”的少年人怎么办?
“殿下手中这本,乃是三天前出现在京中各大书肆的,老臣运气不错,抢到了当日最后一本。”宋迁说。
皇帝五天前才传召她入谒含章,第三天这本子就流传开来了?含章殿看着巍峨,怎么也跟筛子似的。她一边生气一边又想笑。
“这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觉得也未尝不可。”她拢上《集录》说道。
“哦?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对着这位天子也敬重有加的老臣,郑观音先恭维皇帝,顺便表明态度:“父皇治世清明,为朝廷选材是重中之重。父皇既然将此事交予我,我又焉敢不尽心?”
郑观音正色道:“这几日我已将这些年来会试留存的文章悉数翻阅一遍,文辞华丽者多有,实干可行者皆无。我听说三年前文华殿殿试之后,父皇曾对林尚书感慨:而今都是文采相公了。”
“我做春闱考官,他们自然看我的文章。若有一二可效之处,也算是我抛砖引玉了。”
她一番话说的平淡,丝毫看不出几近被天下文坛指责的压力,赤手空拳,就要去面对那些拥簇众多的当世大家。这就是不知天高的少年吗?宋迁在心里想,但他却并不讨厌这样的意气。
谁家不曾年少?只是陌上少年容易老!
他青春的岁月太短,显得老去的岁月愈长,有时候想起,真觉得年轻时候的事就像一场梦,他仿佛生来就已经这么老了。
宋迁在心里淌下热泪,他这副枯槁般的身躯里已无泪可流。
或许就是在这一刻,他决定将原本思衬再三,不愿相告的良言告知。
出口,声音又颤的不成样子:“公主高志,却要小心,提防身后。”
这位年轻的公主,她却是皇帝的血脉!仿佛命运般的谶语让他感受到无以复加地钝痛,他声音越来越低。
郑观音诧异地望着他。
落在她清澈眼底的光曾在数十年前温柔的抚过另一个人的脸颊,恍惚间故人分花拂柳,又立明堂。
提前祝小天使们中秋快乐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