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轻侯收回目光。
他平日并不喜欢俯视别人,因而翻身下马,轻巧的如同梁上飞燕。
“我不认识你。”
少女答道:“但我却认识你。”
虽然是在刚刚。她在心里补充。
他眉间的疑惑愈重,心想这姑娘莫非是个傻子不成,平白无故要请人喝酒?
不知她父母家资如何,付不付得起这三天两头的酒钱。
周轻侯原本应该拒绝她,但也许是因为那坛还未开封的秋露白太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此处风甚大,可以吹散“慷慨赴难”的血气,他最终与这个突然出现的古怪少女一起躲在后门的那棵槐树后面,喝完了那坛秋露白。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饮完,然后挥手微笑告别。
这少女当然就是郑观音。
她望着少年飞驰而去的背影,突然大声喊道:“周轻侯,你要保重啊!”
不知他听到了没有。
遇到天幕里盖棺定论的大英雄·少年版实在是个巧合,她决定冲出去请他喝酒,是因为她出生在一个永远崇敬英雄的国家。
你的名字家喻户晓,你的功绩与世长存。
出现在坊市就是有意为之了。
这年头打工人不易,尤其是给皇帝打工。不是喊口号就能成事的。
或许对于诸王而言,他们只需要一两句话,就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为他们办事,但郑观音显然是没这个本事的。
宫宴过后,能“看见”她的人就突然多了起来——国朝的大人物们都一如平常,不动如山——总还有极少数人明知前路莫测,也妄想攀青云,登天梯,博个从龙之功。
对于这些稍有不慎就可能翻车的试探,郑观音通通佯做不知、不懂,坚决贯彻不听、不看,是以事事需得亲力亲为。
譬如春闱选材。
她自己十分有自知之明,早就表明不会掺和出考题一事,她充分的完全的相信翰林学士们和礼部大佬的水平。
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才是成事的第一要义。
那么一份好的答卷标准是什么呢?
坦白的说,很难有一个直观固定的标准。
都说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写文章做论述也是差不多的道理,这不像是算术题,有个明确的答案,实际上举子们只要开题的方向对了,就很难有什么非常明确的标准去衡量优劣,全靠主观认识。
郑观音也做不到给出明确标准,她就算给了也是她的一家之言,不能服众。
她要做的、能做的、可以做的,就是告诉所有人,哪些已经不再适用这个新方向。
比如丢掉那些陈词滥调,谈玄论道的浮夸风格,真正从实际着眼民生。
农田产量不高,就应该找到根源改进,是天气的原因、土地的肥瘠还是方式的不对?而不是写几篇酸诗感慨百姓不易,埋怨天时。
治下盗匪猖獗屡禁不止,就要用刑典明律法,杀一儆百断绝此风,而不是说什么人皆不易,圣人教化,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才抓几个草草了事。
富贾大户欺压百姓,侵占民田,做父母官的就要为民做主,还人公道,而不是劝受欺者要顺应天时,认此不公。
这些都不对,她想要改一改。
但这件事却并不容易。
“公主殿下——春闱关系到万千考生,他们都是将来帝国的栋梁,您如此轻易就要摒弃这些学子,岂不让天下人寒心吗?”文官老泪纵横,恨不得以头抢地,骂她是千古罪人。
“时下学子们是有些浮躁,等授了官,做了一县父母,自然就沉稳了。”礼部老神在在,不以为意。
郑观音“啪”的一声把手里的卷宗按在桌上。
这些人都是老臣,有的白发苍苍,家里的孙女估计和她差不多大,郑观音也毫不客气。
她先斥文官:“好一个让天下人寒心!罗大人,你让这些遇到洪灾只会写祭文向上天请罪,碰上干旱要举县杀耕牛祭天的愚夫做官,难道百姓就会给你罗立群立生祠,日日感恩你的大德吗?”
后责礼部:“礼部好轻巧的口气!一县百姓,在你眼里都是给那些朽木试手的?圣人所说的'爱民如子'读到哪里去了?许大人,我记得你当年也是寒门出身,你家乡的官吏若要拿你父母去填堤坝,不知道许大人还能不能沉稳的住啊?”
“父皇锐意整顿吏治,每年要罢多少官,有多少人头落地,为何贪官庸吏屡禁不止?在座诸公既食君禄,却不能为君父分忧,何来脸面腆列朝堂?”
郑观音拂袖而去。
等她走后,方有人重新整理衣冠,有人低沉思前事,礼部侍郎拱手问:“宋公以为此事如何是好?”
宋迁慢吞吞的说:“甚好,甚好。”
侍郎微一思索,也点点头:“是,果真甚好,甚好。”
陛下既然令嘉阳公主主掌春闱大考,他们协从辅助即可,该提的要提,但是究竟改不改,改多少,哪些可取哪些不可取,就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了。
话说回来,这位公主殿下今日对上素来难缠的文官和手握名义的礼部,竟然面不改色,掷地有声,将那二人问的说不出话来,可谓名声扫地,只能狼狈低头。
真不愧是高祖皇帝的子孙,难怪后来能成煌煌伟业。
什么野雉真凰,分明是潜龙在渊,只待一飞冲天了。
只有宋迁在心里一叹,太年轻了。
终究是太年轻。
那日的话虽然是发生在礼部内堂,侍郎又三令五申不得声张,但郑观音的话还是飞速的传到了某些大人物们的耳中。
梧溪端砚旋磨,玲珑镇纸轻压,安神香透过博山炉袅袅升起,淡蓝色的丝烟吹拂香云纱,翻腾间一片烟光,暮山吐紫。
使人恭声将礼部内堂诸事一一禀告便不再作声,主人家倒是悬腕片刻,等一滴浓墨滴在宣纸上,才搁了笔。
此刻幕僚们才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
“嘉阳公主仗天幕之威,而今也敢觊觎大位,殿下不得不防啊!”
“嘉阳公主出身卑贱,生母不过是一个被陛下厌弃的贵人,我看天幕所说昭帝之功,全不可信。”
“殿下居嫡居长,仁善贤明,天下皆知,是为贵。嘉阳公主不过庶出,资质平平,文武不成,是为贱。您与嘉阳公主贵贱有别,此天理昭昭,何必明言?殿下只需暗中表态,自有人为殿下出手。”
唯有一中年文士招来侍从耳语几句,便默不作声。
“端卿,你刚刚让海棠做什么?”环佩作响间,主人轻声问。
中年文士乃是个美相公,微微躬身道:“劳海棠为殿下准备贺仪。”
主人巧笑倩兮,甚是动人。年轻的侍女为她捉起纱帘,她眼角的笑意又隐了下去,美丽在这一刻不再为人瞩目,权力重新为她加冕。
她款步而来,凤仪万千,名声赫赫的才子为她低头,智绝无双的谋士为她俯首。
最终那抹令人沉醉的明黄停在端清的身前。
幽幽暗香浮动,端清看见一截细白的指尖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广袖中。
她倾身上前,吐息在他耳畔,一个悄声的“留”字被洇红的舌尖轻轻卷起,又如雾般散开。
“端卿所言,正是本宫所想。”主人曼声道。
于是争执消解,众人肃容道:“是,长公主。”
晚春稍冷的天光穿过窗牖落在宣纸上,只见笔力遒劲的几个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