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今九年春,正月晚至。除夕岁时,冰雪消融。
大夙圣主赵世明复位,颁“庆世令”,大赦天下。
侨云涧交由官府主权,成了鄢省独一的公费医馆,向贫苦重病者永久开放。同时,鄢省新任督主谢旭掌事里外,以朝廷名义济散西莎蔓解药,并将曾经的中介贪污官员悉数惩处、归还百姓财物。
枯钰、定陵和梓潼三人依旧定居其中,接单收费,薪钱出自官府。除此之外,王霖是唯一的挂职医师,不拿俸禄,不限出入,却必须定期轮岗,协助谢旭操持大小事务。
后山有两间破屋被改造成了软禁的监室,有几名督府兵把守。
王霖提着热腾腾的饭菜,行至左边屋子,士兵不阻拦,开门让路。
那屋子向南采光,晴天白日总有暖阳相迎。可困锁其中的人却窥不见丝毫的光明。
锁链响,奴姥睁开眼。
王霖轻缓细致地扶起她,老人的骨头却硌着他手掌疼。
“姥姥,吃饭了。”他捧起饭碗,小心翼翼地喂她,“你最爱吃的蘑菇炖肉,我做的牛肉丸子,很香。”
老者以本能扒碗,根本没听进他说了什么,动着易碎的身体往前刨,那张瘦得脱骨的脸已经小到可以埋进碗里。
但当她吞咬了半口肉进肚,全身的剧痛又一次袭来。
铁碗落到地上咣咣响,奴姥痛不欲生,咿咿呀呀地喊,却再也没能说出一句人话。
——她体内幽奇的毒素扰乱经络、心脉、和意识,如今的毒药祖宗跟个痴傻废人没有区别。
王霖掩过头,泪如雨下。
外面的士兵没有动静。他们得到过命令,除非人逃、人走,不得干涉监室内的一切。
“姥姥。”王霖声颤,把药丸融进鲜汤,扶着人起身,靠在他肩头,把碗一点一点送到她嘴边。
奴姥没有意识,只觉得痛中饥饿,两者都不能忍,一咕噜就灌了进去。
太阳照进来了。
潦倒的妇人循着光看去,只感觉到由下往上的温暖,随后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王霖轻柔地搂着她,泪水湿透了衣襟。
另一间屋里,吴毅鼻子折断,眉眼俱疲。
世外圣山,世外侨云。
这是他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哪怕如今面目全非。
土地是灵魂的归宿,他是漂泊在外的浪人。
雪山没有了,可侨云涧还在。
他曾执拗地要留住的东西......会永远在他心里。
人生五六十载,他倦了、累了,不想再挣扎了。
冷风把肉汤的香气和药材的涩味吹进他的鼻腔,吴毅闭上了双眼。
她终于走了。
他终于可以和她永远分开。
吴毅挤出冷笑,面色却是苦的。
为了报复她摧毁侨云,他为她下了毕生研制最痛、最烈的毒。
没有人会知道他是凶手,因为她实在作恶多端。
老天自有老天的报应。
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阳光褪去了,因为层云蠢蠢欲动。
王霖离开监室,向吴毅的背影瞥了一眼。老者知道他来,却没有回头。
侨云是他的命根,他却失去了作主的资格,那些人要他离开,自以为在给他机会,实际是摧他的心。
他曾唯一视作亲人的外孙也不明白啊。
甚至,那唯一的亲人还夺走了他最后复兴圣山的希望——参莲种子。
吴毅落下眼泪。
王霖留下热汤,没有力气再解释什么。从侨云炼药的那一刻开始,这里就不可能只属于任何一个人、或几个人。
死者寻魂、伤者求冤、官府作名,都得在这一处轮尽因果。
大夙再也没有隐世的侨云了。
吴毅沉沉地舒了口气,睁眼攀向远方。
这里山清水秀,适合独居,一直到老、到死。
枯钰背着篓子,采完药后正巧撞见下山的王霖,顺道问,“先生吃饭了?”
“嗯。”王霖轻轻点头。
枯钰下坡,想起什么来,扭回头,“我草药柜里少了两粒药。”
“什么药?”
“杀人于无形,服后无知觉。”枯钰一本正经,“毒药。”
王霖神色变肃,枯钰木着脸补充,“旁人进不去药房。兴许是我忙慌了,你房里还有婴孩,用药前注意些。”
“好。”
枯钰疾步走远,王霖抬起眼眸,朝山的另一头望去。在那青黛林木之外,是大夙最喜庆的繁华皇城。
*
天牢深处。
身着囚服修长男子坐姿挺拔,牢窗的幽光落在肩头,照得发丝透亮,也衬得那张玉洁冰俊的脸更加落寞冷淡。
谨慎细碎的脚步越过转角,黑色氅衣拂在后跟,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声响,但直到那双脚落定,赵瑾然都没有抬头。
狱卒开锁,引人进牢。
沁甜的清香绕进鼻腔,赵瑾然才恍惚转头。蒋汐取下黑色氅帽,恰好与他念想里的人影重合。
“阿兮......”
赵瑾然喃喃,眉头稍扬,他手脚边的铁链随着身体晃动发出了悉窣的声响,幻影自此消失。
蒋汐嘴唇张开,却只在细微一瞬,很快就拢合了。
狱卒避退,赵瑾然不再讲话,四周极静。
蒋汐沉吸一口气,“.......王霖,托我给你带一样东西。”
她拿出玉色小瓶,瓶身的薄荷清香飘散开,驱走了监狱的湿臭。
赵瑾然默默看它一眼,没有回应。
蒋汐松开紧抓衣角的手,把怀里捂了一路的甜糕拿出来,放到石榻边。
在她提膝直身时,赵瑾然抬起头。
“他让你送的?”
赵瑾然的声音很轻,没有移动,始终平视前方。五个字讲完,周围又陷入了淡漠的沉寂。
“我听他们说......你喜欢吃这个。”
蒋汐敛着动作,缓步退后,回到方才的位置,双手搭在腹部,被广袖遮住。
赵瑾然口吻极淡。
“你在可怜我?”
“.......在洛都边境,你救过我一次。”
蒋汐叩紧十指,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望向他眉眼,“我不是南兮。从头到尾都不是。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我只是因为倒霉,才被迫跟你们这些人绑在一起。我真的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们所有人。我曾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跟南兮没有关系。”
清脆的女声停却,天牢的寂静再度袭来。
蒋汐沉沉地松口气,赵瑾然埋着头,倏地勾起了一抹幽深的笑意,但当他看向她时,那微妙的神色散去,只剩静滞温和的脸庞。
“你叫、蒋汐。”
蒋汐稍怯地点了点头,想再讲点什么,赵瑾然却以那一贯温润的语调接着往下。
“倘若。”他的双肩垂落,身体放松下来,囚室的昏暗掩盖不了俊逸的身姿。
“以后的你遇到我的南兮。”
蒋汐对上他柔和的目光。
“替我告诉她。”
“赵瑾然卑伪一生,却是真心爱她。”
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每每当她望过去,总会读到点别样的情愫。
可这一次,他的眼神格外清亮,甚至让她生出了错觉。
仿佛他波平浪静的眼波下,有着蒋汐一辈子都看不懂、也无须看懂的复杂。
因为那样的眸态从来都只是想透过她,向冥冥之中的另一个人对话。
“郡主,时间到了。”
狱卒赴近提醒,赵瑾然先蒋汐一步转过身去,结束了这场无需寒暄、不必道别的会面。
路无渊站在廊角尽处,瞧她往回,迈出大步,紧紧地牵起了她的手。
蒋汐最后一次回望那幽暗的囚室尽头,意料之中,没有看到任何。
牢窗的光线移落了。
赵瑾然解开甜糕的裹纸,余温逐渐褪去。他捻着软糯的点心,轻轻咬了一口,热泪涌出眼眶。
“瑾然哥哥,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甜的?”
“因为吃多了,心口会腻。”
“少吃一点不就好了?我买了甜莲酥,你吃一口嘛。”
“阿兮喂我,我就吃。”
“那我日日都喂你,你——”
“我就吃一辈子。”
借着朦胧的视线,他倒出玉瓶里的药丸,和着甜莲酥咽下喉咙,嘴角上扬。
随后,他张开双臂,笑着看向泪眼中有说有笑的两名女子。
终是一道光迎面,他大步向前,像曾经的南兮奔向他,像梦里男孩奔向玘露那般。
义无反顾。
*
大夙的皇陵不在皇城,而在群山环绕的鄢省。因为那里是开国皇祖的籍贯地。
若驾马车,从牟宫到皇陵需要三个时辰。
新任督主谢旭带兵押送余淮飞、牧原和阿伏等人,袁伍寒作为圣上钦点的特护使,与之同行。
暖阳自中天降至地平线,万物笼上了倦惫的色彩。
囚车开,皇陵门启,士兵迎上,谢旭交代完毕后,向袁伍寒点头致意,另择道路,亲巡省境。
袁伍寒的身影被落日投向远方,余淮飞没有回头,哪怕牧原和阿伏都再眷恋地扫了这缤纷山河很多眼。
入皇陵者,终身不得踏出禁门。这是他们最后的自由了。
“特护使,人已送至,有劳了。”
士兵行礼退去,两队人如同双翼内收,将袁伍寒眼里的所有卷入石门。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人踏进陵界,随后转身,一直等候的罗钏才凑步上前:
“公子。他找了个地方,埋了娘亲。后来的行踪......我们就找不到了。”
袁伍寒没有再叹气,只把眸光送向了远方。
“走吧。”
隆隆石门合拢时,余淮飞猛地回头,泪水猝然溢下,夹缝中的人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那个人彻底消失前,石门轰然关闭。
“该扫地了。”布衣男子递出自己的扫帚,余淮飞落回了眼神,那人没有多说,掉头去拿了另一把。
细枝条在地面簌簌地磨,落叶聚敛一处,再也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