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相生 第141章 浮华落幕

春日的气息拂遍山林。尽管颓墟裸泥地长出了点点嫩芽，还是看得出过去承受的伤痕。

这里是无魔山旧址，云落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高马尾的女子站在长坡头，手中捏着皱起浮毛的字条，久久地注视前方。

她的衣色始终深暗，腰间半抹白花刺绣被垂落的手腕掩盖。

“随我一起走么？”赵烨上坡，逐渐到她身旁。

“去哪里？”云落反问，音色是从未有过的怅然。

飞鸟成群，划过天空，留下了短暂的印迹，却很快被云层拢盖。

“阳郡。”赵烨声音很轻。

“然后又建一个无魔山？”云落看向他。

“春苏万物，混沌之地，风景更美。”赵烨淡声答。

“我看你是想替他守住边境吧。”云落哑然笑，“你放不下朝堂，所以入不了江湖。哪怕上一个无魔山名震武林。”

“子汐。”赵烨眺向远方，眼里装了看不尽的山河。“人活一世，总要做点什么才好。”

“那就做皇帝啊。”云落面向他，“但是你不肯。”

赵烨没有答话。

云落低头笑，“其实我方才讲的不是赵世明。”

她抬起眼眸，“而是你选定的那个申城三公子，袁家少主、袁伍寒。”

“我们的人若与洛都最后一战。不是没有胜算，可你却答应了齐睿，以和养民，保住大夙百姓。”云落朝前走了一步，料峭春风穿过面颊，捎来冷酷的清凉，让她更加清醒。

“七哥，你是君子。所以这么多年，我赵子汐愿意跟着你出生入死。但若换做同辈的任何一个皇子皇女，都不可能如你这般抉择。君为天下，以民为先，那样的人除了你，就只在书中存活。”云落顿了顿，勾唇微笑，“或者.......还有那个袁伍寒。”

“我们本拥大势，最终全换了一方百姓安宁。幸好有个跛马兵符啊。”

赵烨目光很轻，声音也淡，“跛马兵符换得史书重写、空白圣旨一道，足够了。”

“这是你最开始想要的结果吗。”

赵烨浮出笑容，侧身看云落，“如何不是呢。”

“不做皇帝，逍遥人世，后继有人，我亦有事可干。”他的话音轻松自在，仿佛真是发自内心的渴望和希求。

“倒是你，”赵烨捻开她发梢沾的尘灰，“做好决定了吗？”

云落攥紧手心，纸条已被汗水润湿。

“山主，都准备好了。”宋芷薇轻功落地，沈沥在另一处山脚号令无魔弟子。

云落松掌，扔掉了字条，扬起了嘴角，“我有最好的姐妹，最敬爱的兄长，还需要犹豫么？”

她大步下坡，挽起宋芷薇的胳膊，不再回头。

赵烨以内力卷回飘远的纸条，张指展开，只见上面氤染透出了两个字。

【文镛】。

*

皇城兴源殿。

“圣上，西莎蔓解药已传入江湖，侨云医馆声名远扬，百姓广为称赞，这是五城各级递上来的详情折。”管寂云递出奏折，赵世明的笔墨还在砚台上横撇竖捺，忙得整整一个时辰都没停过。

宗业成轻声提醒，“圣主操劳一个时辰，奴才们为您添茶，歇歇吧。”

赵世明松动眉头，落下毫笔，宫女端上点心茶水，皇帝这才猛地想起，右侧端坐的蒋汐也陪他候了一个时辰。

“朕让郡主久等了。”赵世明略带歉意，“新正刚过，元宵将至，皇城热闹，但这折子可堆着了。”

“皇上日理万机，是万民之福。”

赵世明淡笑，让她尝尝御膳房的新作。

糕点入口，蒋汐微皱眉头，但还没来得及掩饰，赵世明就松着声音问，“不对胃口？”

蒋汐迟疑，赵世明道，“有话直说，不得欺君。”

“......好吃，就是有点.......太甜了。”

赵世明挑眉笑，“南兮从前可最喜欢吃甜食。你方才这话让夫子听了，可是要挨板子的。”

“退下吧。”赵世明屏退两侧人，管寂云和宗业成离开。

蒋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立刻站起身，赵世明倒不紧不慢地咬下紫米玉糕，点头附和，“确实过分甜，但偶尔调味，也是不错。”

他看向蒋汐，“你不必紧张，连朕的本名都喊过这么多次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蒋汐挤眉弄眼，尴尬地陪笑。这皇宫果真处处都是透风的墙，专治她这种管不住嘴巴的人。

“坐下吧。”皇帝展开了最新批过的折子。

“尘州何项、申城袁枭近日上奏，说年岁已高，不宜再任城主，分别推举何嘉义、袁伍寒作新任诸侯。你以为如何？”

“我......不懂这些......”蒋汐抿口茶，转移眼神。

“那朕把它否了，你也没意见？”

“皇上——”蒋汐放下茶杯，“皇上避开他们，单独留下我，应该是有事要说吧。”

赵世明顾自收折，“不是你先来找朕？”

“.......”

蒋汐起身行礼，差点又忘记要跪，笨拙地走完流程后，抬眸看他，“牟宫暗道，皇上曾答应过我一件事。”

倘使她与李实照他的意思做，就能得到圣主的承诺。

蒋汐是照做了，李实还埋了别的心思，但蒋汐已在腹中打好了各种反驳辩论的草稿，只要赵世明松口，她有把握辩胜。

不过，赵世明没有计较追究，只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说得爽快，蒋汐便不遮掩，“做个平凡人。”

她对上他的目光，“我只是蒋汐，不是南兮，跟朝廷没有关系，我可以像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这是我的愿望。”

赵世明把手肘撑在台上，笑着问，“你同样可以向朕许一个挂名郡主的身份，拥有无尽的富贵、却不用自力更生。大夙朝廷里，有很多这样的纨绔子弟，不多你一个。”

蒋汐眼珠子微动，“可据我所知，‘纨绔’不是一个好的称呼。”

“你的确很有趣，”赵世明站起身来，“难怪七哥和意儿都对你亲睐有加。”

他走到蒋汐身前，伸手搀她，“朕可以答应你，但有一个要求。”

蒋汐本欲动的双膝又落了下去。

赵世明却顺着她，一道蹲下了身。“百条问罪时天不怕地不怕、落落大方的南兮郡主，也有迟疑的时候？”

蒋汐被他这来来回回的推拉试探搅得心烦，却顾忌皇帝的权力，没敢闹出动静。赵世明也没逼她，直说，“君无戏言，朕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只是朕，想让你再帮朕做一件事。”

赵世明打开龙椅旁的长形锦盒，里面是稀珍的人参。

“西域进贡，百年一株，替朕.......带给她。”

皇帝没有挑明，但蒋汐却知道他说的是袁意。

当她抬起头时，赵世明却躲开了目光，转过身去，回坐龙椅，幽微的神色早就被他掩盖了。

蒋汐抱着锦盒起来，赵世明重新提笔，“朕立刻下旨，废了你的郡主身份，从此以后，你的一切全凭造化。”

墨迹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宗业成听到砚台敲击的声音，迅速进门，赵世明把圣旨拿给他，蒋汐却又欠了身，“皇上。”

两名男子停顿。

“.......可否，不必宣读？”

蒋汐落身下地，“谢主隆恩，但或许......天下人不会在意我的身份。我没入街巷，便是个寻常老百姓。用圣令宣读，尔后家喻户晓，反倒会让齐怀郡主的名头重燃。”

宗业成脸色变紧，不知道蒋汐这话能不能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听，见赵世明没有反应，赶紧跪下身，低了头。

可皇帝面色平缓，并没有觉得丝毫冒犯，只平声同意，“依你，朕准了。”

“谢圣上。”

宗业成识趣地退下，蒋汐本也想跟着走，赵世明犹豫很久，还是喊出了声。

“郡主。”

他沉了一口气，“她......过得好吗？”

蒋汐回头，只瞥见尊贵龙椅上孤单的人影，由于角度反光，便看不清他被笼罩的五官，想了片刻才答。

“若意姐姐知道是圣上让我送的，一定会收下。”

女声一出，赵世明黯淡的眼眸顿时有了光，可他下一刻就反应过来。

是他送的，她就会收下。

不因为他是赵世明，而因为他是皇帝。

“意姐姐身子不好，此物......于她大有益处。在沽名的日子，她不算很开心，却自在。”蒋汐眉眼俱柔，“有时候还会跟着弟子们舞剑，那英姿剑法，可算是上乘。”

赵世明沉浸在蒋汐的话里，脑海浮现起了十年前那个活泼热烈的侠女，脸色都温柔了许多。

蒋汐说完话，微微低头，“若没有别的事，我——”

“以你的名义。”赵世明敛声，“不要提朕。”

“.......好。”

新的密卫令者携情报到管寂云身边，男子交代几句后，随宗业成重进兴源殿。

“圣上，一令、二令、七令回宫，袁特护使利用饮古楼和无魔山探查到的名单，平息江湖纷争，安插进官府中人。五城商贸恢复，百姓安居。无魔弟子撤往阳郡，但......据点未知。”

赵世明消磨地捻着指头，“阳郡郡守王珏乃王倚亚幼弟，资质平庸，却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密卫撤了吧。”

“.....遵旨。”管寂云叩头，虽然疑惑，却不敢多问，只继续禀报，“逆王叛臣都已正法，文镛等人也配送边疆，估摸日子，行程将尽。”

赵世明微微抬眼，带着为难的语气，看向宗业成，“你那弟弟——”

“奴才生是皇家仆，死作皇家鬼，血缘亲疏不足为提。”宗业成伏身趴地，“圣主明鉴。”

管寂云瞧赵世明没动，弱着声音接话，“大总管的弟弟......已在路中暴毙，听闻是凶病爬身，深夜断气。”

宗业成额角冒汗，没人看到他松喘的脸上浮出的是遗憾还是解脱。

“起吧。”赵世明端杯近身，茶水却凉了，“这副模样，像是朕要吃了你。去换茶。”

宗业成恭敬行礼，“奴才遵旨。”

待人走后，管寂云才最后请示，“圣主，是否需要奴才派人把那文镛.......”

“一个失去记忆的人，留着也无妨。”赵世明靠躺龙椅，撑左肘舒缓眉头，“下去吧。”

皇帝倦了，管寂云便没吭声，行过礼后悄然退离。

这偌大兴源殿，又只剩下了九五至尊一人。

他拂开袖子，以内力关闭殿门，端茶回来的宗业成被挡在外。

殿中空落，清冷地让人心静，也心凉。

赵世明拿出了怀里的跛马兵符，修长的手指已不像第一次那样生疏笨拙。

精密械层打开，那方长折叠的玺印字条崭新如初。望着其上遒劲秀丽的字迹，他生出无尽的哀思。

九年前，先帝病重，榻前只他一人留护。可父亲到死都在惦记着排行第七的儿子，还情深意切地告诉他，要手足相亲、携手共护夙国天下。

没能见赵烨最后一面，是父亲的遗憾，却促成了他的心愿。

他终于在一件事上永远赢过了赵烨。

赵世明从不觉得这个位子是偷来的，因为老皇帝只是安详地阖上了双眼，没有留下多的旨意。

齐氏亲兵封锁皇城时，宗业成跪地，奉他为新君。

一切来得顺理成章、正合他意。尔后，国号由天元改为了启今。

这些年来，出于疑心和忌惮，赵世明清了君侧，封住了所有人的口。之所以留下宗业成，只因那人心里门清，事事妥帖，他有把握将其控制在眼皮底下。

让猎物误以为自己成为猎人，才是狩猎的最高手段。

他对宗业成如是。

可赵世明也从不相信那个男人会真的选中他。

九年多，他步步为营、胆战心惊，因为那只兵符流落在外，也因为赵烨夫妇尸首无存。

他把控朝野、牵制各方，利用有志之人，防备众路城府，表面推心置腹，实则暗网密布。

百条问罪时，他给了袁伍寒重重一击，却也借其力量摸清了江湖门派的底细。

本以为可以全力对付那个看似淡泊的闲散亲王，无魔山的蹊跷却浮出了水面。

于是他密令洛都主，赌下这最后一盘棋。

果然，赵烨没有死。赵瑾然还有藏着令他大吃一惊的东西。

为君者，当有伸屈之耐、扬藏之能，所以他低下了头，只为攀达更高更远的山巅。

一只跛马换张陵清白、史书重撰、无魔脱罪，和袁伍寒的特护使之尊、空白圣旨之求。

这场博弈没有谁输谁赢，非要说的话，是未来几十年的大夙百姓。

哪怕他们从来没有机会上桌。

人在高位坐久了，会忘掉一些事情，比如他曾经也立过誓，要以民生为重、民众为先。

但那不是他想忘，而是不得不忘。

距离太远了，他照顾不全的。

玺印墨字在光晕下清晰有力，赵世明起身，将它投入暖炉。

小火吞噬纸页，灰烬没入尘炭。

【十皇子世明】五个大字飘向岁月深处。它抚不平过去的挣扎疚痛，也捎不来此后的希冀光明。

时光会塑造一个人，连带着伤疤和缺憾。但没有什么值得后悔，因为脚下的，是曾忍负代价、拼却全力才闯出来的血路。

不要让过去的自己失望。

赵世明步伐沉稳，迈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