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后的婢奴崖比从前更阴森了几分,但这一切会在下一场大雪、或者下一个春天恢复原貌。
一如满目疮痍的世界。
因为时间总会是修复一切的良药。
冰室的冷氲消散殆尽,跪在玉棺前的男人颓靡不振,失魂落魄。
晶莹剔透的棺盖被毒液蚀去一块,哪怕没有裂开,内里的女子皮肤都在逐渐褪去形状。
赵瑾然已经哭不出来了。
整整二十一年,他曾靠着那个疯魔般的念想熬过无数个痛彻心扉的黑夜,可给他造梦的人却亲手毁了这一场虚妄。
说什么至冰至寒之环境,成千上万之药体,由死转生、龟息长久,只要他努力,她就一定能帮他救回娘亲。
可她却亲手用烈毒蛊阵摧毁他精心打造的一切。
王霖弯腰,抓稳赵瑾然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颓倦男人却像是受了刺激,顿时激动万分,“滚开!”
他凶猛地推倒王霖,拿出沾血的匕首,目眦尽裂,狠辣地朝向前方——路无渊、蒋汐、袁伍寒和袁意站立的位置。
可当他要动手时,王霖却羞恼地吼出声,“你还想怎么样!”
“外面是大雪天,可那冰冷的雪地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王霖泪湿眼眶,沉吸一口气,望着玉棺里不成人形的卷皱皮囊,“哥,收手吧,你赢不了了。”
“你有什么资格唤我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赵瑾然勃然大怒,跪身蹒跚冲向王霖,却被李实迅速拉住、压制。
可男人始终挣扎着宣泄,“我是你哥,你却帮着外人算计我、隐瞒我,到头来还如此趾高气昂地奚落我、嘲辱我,你跟他们都是一种人!”
王霖涌出热泪,别过头,说不出话。
兵甲赴近,云落抱着赵恪,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赵瑾然呼吸紧了些,李实绑紧他,把人往外带。
擦肩而过时,蒋汐忍着疼,低声唤,“哥哥。”
李实侧头,赵瑾然却没有转过来。
“你们......要把他交给赵烨么?”
李实欲张嘴,赵瑾然却冷笑着插话,眼睛直视前方,“你也会关心么?”
话音落,士兵押走了他。
蒋汐敛眸,李实微微抬手,揽过蒋汐的头,轻轻靠在身前,没有说话。
云落把赵恪交给袁意,先去与沽名山庄等人汇合,救助伤兵,抚息死者。
众人趟着那红白相见、泥沙污裹的雪地,步伐沉重,面色冷凝。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大夙子民。
那些持刀的人也是大夙子民。
现在活着的人依旧是大夙子民。
同一片天空之下,分明应该亲如一家的生命却自相残杀。
没人能在这血腥的空气里得到片刻的喘息。
苍鹰盘旋头顶,袁伍寒抬头,认出了那只翅膀——是余淮飞的爱宠。
它闻着血腥味回来,却只瞧见了双手被束的主人。
一声长鸣后,苍鹰斜滑,看准余淮飞的位置,朝那士兵攻去。
可还没到半空,警觉的士兵就以数支长箭射死了它。
余淮飞眉头微拧,眸光幽深一瞬,又回到了如常的冷蔑。
王霖却在此时双膝落地。
“我对不起诸位。”
他俯身叩首,“西莎蔓解药,我会一一奉上,此后,王霖愿当牛做马、甚至付出性命,为曾经的过错赎罪。只求,只求你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蒋汐欲动,袁伍寒已经走出一步,路无渊靠得近,立马扶人起来。
可王霖不愿,紧紧地贴着地面。
“你姥姥姥爷下落不明,赵瑾然的生死.......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李实坦诚道。
蒋汐倔强地走向他,颤巍巍落身,“你先起来,赵烨他们还在皇城,洛都城空,事情还没有解决,地上凉。”
王霖瞧见蒋汐肩头的红渍,本没有动静,蒋汐却同样跪下双膝,“你不起,我也不起。”
她脸色惨白,眼神却毅然坚决,王霖握紧拳头,把她搀起来,随后看向袁伍寒,“赵烨可能留他一命么?”
袁伍寒缄默。
“用我的命,换他的命,这样可以吗?”王霖声词恳切。
“你随我们入皇城,亲自找赵烨谈,好吗?”蒋汐回拽他的手腕,“在此之前,一定不会有人动他。”
王霖落下了愧疚的眼泪。
何渺渺精神抖擞,狂奔过来查看蒋汐的伤势,确认她没有异样后,带着一群士兵冲向婢奴崖各个角落,翻底搜查。
变故就在半炷香后发生。
“嘭——”
爆炸声响,居室火花四溅,山崖颤动,所有立在雪地里的人都踉跄了身。
“渺渺还在里面!”蒋汐急呼时,袁伍寒、王霖、李实已经冲出去,袁意同样着急,蒋汐赶紧伸手抱赵恪,让她有机会离开。
路无渊没敢退,蒋汐接过孩子后,脑袋发晕,他稳稳地接住了她。
蒋汐靠在他身前,沉沉地舒了一口气,路无渊动作极柔,没有多话,只安静地陪着她。
袁昶煜和传雪领兵来,瞧见衰败之景,纷纷前去帮忙。片刻之后,宋芷薇抱着昏迷的何渺渺出来,杨卿尘为其细致把脉。
待到尘埃落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三名男子的身影映入眼帘。
齐章在前,管寂云押着赵世明,步步平稳,手握长剑,走到八尺之外停下。
落魄的皇帝眼里无光,直到瞥见了那抹熟悉的女子身影。
袁意站得很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下意识觉得,她可能瘦了。
云落左手还挟制着文镛,瞧得人影,立马把俘虏甩给宋芷薇,赴到前方。
“子汐殿下,别来无恙。”齐章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云落握紧长弓,“千算万算,忘了你密卫有一个管寂云活着,还在我无魔山的大本营里好好地活着。如今你把人偷出来,竟跟这个洛都废世子扯上了关系。”
齐章冷蔑瞥眼,“子汐殿下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狗眼看人的习惯啊。”
“要让我正眼看你,先好好做个人!”云落拉弯弓弦,袁伍寒却把人挡住,“公主勿急。”
云落无奈撇嘴,“真不知道七哥怎么看中了你,我向来喜欢这么摆架势,又不是真要动手。”
袁伍寒微欠身致歉。云落没放在心上。
“我的目的很简单。”齐章神态严肃,“一命换一命。交出摄政王,我便把皇帝还给你们。”
“世子此话可是说笑。”袁伍寒上前,“袁某身后这么多人,而你们仅三位,想要等价交换,恐怕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齐章冷笑,看向云落,“子汐殿下,你想知道安庐的下落吗?”
云落拉着弓的手颤了颤。
齐章摸出了一枚灰白玉佩,慷慨地抛出去。
云落收弓,轻功接稳,随后握紧了掌心。“他在哪?”
齐章浮着笑意背手,“公主若能确保我三人完好无损地离开此地,自然会知道安庐的下落。”
“荒唐!”云落拢收玉佩,箭指前方,“八年已过,我再未见过他。人是死是活,仅凭此物,你想一口妄定么!”
齐章面不改色,叨叨念着四字词组,“‘宁为玉碎,不作苟活。玉在人在,玉亡人离。’这话,公主也不相信?”
云落垂下了手,与蒋汐、袁伍寒分别对视,随后招手,“把赵瑾然带过来。”
“殿下。”何天阳上前,“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公主三思。”
云落沉默时,齐章声辞沉稳有力,“公主可别想耍花招。我等已是末路之人,不论天下之主是谁,此生都不再会有太平日子。今日死和数日后死,区别不大。但摄政王于我,有知遇之恩。身死不折节,命丢不受辱,这是齐章的愿望。”
他看向袁伍寒,“我想,袁大公子会理解这份心思。”
袁伍寒朝袁昶煜使了个眼色,士兵把五名男子带了上来。
赵瑾然、余淮飞、牧原、阿伏和文镛皆垂闭双眼,袁昶煜低声解释,“为防其自尽自伤,我对他们下了点安睡药。”
昔日清风霁月般的翩翩皇子发丝颓乱,衣衫血污遍布,齐章拧紧了拳头。
袁昶煜押着赵瑾然往前走,袁伍寒随后,齐章讽笑,“公主殿下是想让我出尔反尔吗?”
“袁大公子。”云落沉声,“留步吧。”
桦林笔直,排布在齐章背后数十尺,侵扰的冬风肆虐呼啸,却吹不弯它们的腰。
在桦林背后,有稀散的几片灌木丛,雪盖不厚,但若是藏人,也能容下几身。
蒋汐拽了拽路无渊衣袖,凑到他耳边嘀咕着什么。齐章没有在意,因为他们站得靠边、也从未叫他真正提防。
袁昶煜双手冒冷汗,袁伍寒停在了路途中间。管寂云挟持赵世明往后退,齐章并行。
一声口哨响起。
两匹宝驹踏雪穿林,桦树灌丛后的黑衣人冒出头来,亮出弓箭,雪地上的士兵也纷纷拔剑出鞘。
管寂云推出赵世明,袁昶煜也随之扶起赵瑾然,作预备交换的姿势。
齐章敞开双臂,“诸位尽可放心,我带的人、这点弓箭不足以撼动二位袁家公子,但得保我三人撤离。”
他最后向云落挥手,“公主殿下,你要的答案,砸碎玉佩就知道了。”
风停声滞。
袁昶煜和齐章几乎在同时出手,但都默契地没有攻击对方,管寂云跳上马,齐章接稳赵瑾然随后,可林中的弓箭竟就此射了出来。
那锋利银尖的目标竟是两匹白驹宝马。
“怎么会,奴姥不是——”
齐章话没讲完,管寂云的剑就架到了他脖子上。与此同时,箭阵收束,黑衣人飞身落地。
为首者扒下面巾,齐章不可置信,“沈沥?你不是在皇城么——”
“姥姥!”王霖的呼声遥遥喊出,只见四名黑衣人押着嶙峋凸骨的老妪,威风凛凛地迎上来。
“放肆、你们这些烂虫窝蛆!”
奴姥情绪异常激动,王霖迫切慌张地凑上,老人双眼通红,神情涣散疯狂,根本认不出他来。
王霖费了好些劲,才把住她的脉。片刻后,男子急着掀开奴姥衣袖,那枯黄松散的皮肤下已经生出了无数颗黑漆漆的斑点,密密麻麻,吓得黑衣人抖索一瞬。
“是谁下的毒?!”王霖一拳垂地,却只听得“嘭咚”声响,庞然大物从天掉落,摔到雪地上,鼻血流了一身。
王霖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姥爷,侨云涧涧主吴毅。
沈沥等人瞧见最末落地的尊贵人影,纷纷跪地,“拜见山主。”
赵烨不动声色,数十无魔弟子铺张声势,迎接他缓慢而沉着的步伐。
齐章紧瑟开怀,笑得一声比一声高亢,也一次比一次凄凉。
他瞥向了管寂云,“你竟是为赵烨卖命的人。”
“藏得好啊、藏得好!”
齐章张臂,像捧起浩然心血那般抡着手往上,看向苍白无力的穹顶,“是天要亡我、而非我辈甘肯低头认输——”
“轰——”
最后一声爆炸在桦林背后响起,灼燃的枝干满天飞,却丝毫没有溅向雪地的众人。
路无渊抓着两个昏死的蒙面黑衣人,甩到齐章脚边。黑巾脱落时,他看清了两人的脸。
——那是他最后埋伏的爆炸手。
“身死不折节。”
齐章眼里含着泪,却旁若无人,摇头晃脑地念。
“命丢不受辱。”
他开怀大笑,泪水滴答滴答朝下落,哪怕只到半空,热泪已经凝成了冰。
“王爷,”齐章瞥向昏死的赵瑾然,笑着出声,“齐章先走一步——”
“管寂云——”
赵烨疾速出声,众人皆欲动,可旁人的反应哪里赢得过当事人的决心。
借那冰凉锋利的长刃,和这脚下死寂荒凉的残墟作陪,齐章自刎,血涌成冰。
赵世明一言不发,决然冷漠地瞧着鲜红入冰白,听着哭嚎殁雪地。当赵烨迈着步子靠近他,倨傲的当朝圣上才平淡如水地抬眸。
赵烨拿出了腰牌,上面刻了一个“洛”字。
赵世明没看腰牌,只淡淡地锁向赵烨双眼。
*
千里之外的皇城玄清殿口,洛都主齐睿手握长剑,脸色平和。
“报——”
“启禀都主。万氏兄弟服下毒酒。管寂云功成,圣上得救,摄政王党羽皆被一扫而灭。”
齐睿扯开了嘴角,露出细微的笑意。“大总管,你说这步棋,圣上下得是否太过惊险?”
拂尘扬起,灰烬都凝在了冰凉的雪汽里。宗业成眺向远方,“但论胆识,还是洛都主技高一筹。”
冷空无云,只见惨白的天。
齐睿没有再说话,始终站在台阶之下,注视着空荡朝殿里寂静斑驳的光。
待到下一个晨起朝时,文武百官又将齐齐整整地立于其间,然后无一例外地被每一道旋光照拂。
那光影明暗交错,形状参差,看得清、辨得明,却永远抓不住、摸不着。它源于光明之外的黑暗,也有可能是光明之外更大的光明。
至于到底是什么,由于从没人见过、去过那样的世外之处,所以自然不会有可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