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前,余淮飞把蒋汐五花大绑,捆在巨树腰边。
然后,他拎着个酒壶子,跳到枝头落座,一直从太阳落山等到了月上眉梢。
蒋汐全身动不了,也不想理他,闭目养神没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可随着余淮飞颓乱胡扔空酒囊的动作,那液滴受力乱溅,弹到蒋汐脸上,就这样把人惊醒。
蒋汐不满地睁眼,瞥到地面乱七八糟的酒囊子,忍不得怒意,破口怨骂:“你又在乱发什么疯?酒不喝完,随地乱丢,什么毛病!”
空气沉默须臾,只听得见余淮飞身子移动、衣物摩擦的声音,片刻后,男人回怼的语气同样不客气:“你管老子什么毛病!”
他一脚蹬出,平稳落地,脸颊泛红,却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冷风刮出的效果。
余淮飞大摇大摆地走向蒋汐,女孩目光冷持,甚至带了一丝防备和愤怒。
他吊着胳膊,把最后一口酒灌下去,抡臂一甩,酒囊子被丢得老远,随后用沾了酒气的手挑起蒋汐下巴,面色冷酷:“毫无自保之力,脾气还这么差?!”
“有你脾气怪?”蒋汐愤愤扭开头,不想多看他一眼,余淮飞却把她再次掰回来。
“不想看老子,那你想看谁?那个被老子关起来的小白脸?还是赵瑾然、或者袁伍寒?”
“你烦不烦?”蒋汐敛紧眉头,“我喜欢谁、我爱谁,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何我每次都要被你胡搅蛮缠?”
余淮飞扯起嘴角,眼神却冰寒得瘆人,他指腹用力,捏得蒋汐骨颌泛疼,“你竟然......不喜欢袁伍寒。”
余淮飞喃喃着声,蒋汐下意识避开了那道锋利威胁的目光,背后渗出凉意。
当真快疯了么。
“可惜啊。”余淮飞突然爆出笑声,“可惜你与他不是两情相悦,否则,这出戏将会变得很精彩——”
“倏——”
三粒石子突袭,势头迅猛、猝不及防,余淮飞惊险躲过,最后那粒刺入树墩,划开了粗绳的边缘。蒋汐瞥见来人,欣喜勾唇,敏锐地发觉绳索有异样,便开始奋力拉磨,以期尽快挣脱。
袁伍寒对上蒋汐眼神后,心头踏实了些,余淮飞的拳脚却就此袭来。
二人同时攻防,招招式式都正中命门,谁也没给谁留活路。
但正因太过清楚彼此的弱点和命罩,出手的时候也会自守三分,并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猜到对方下一步会有什么章法。
时间磨去了一些东西,却没法改变另一些东西,像是这种印在骨子里的默契。
无论并肩作战,还是反目成仇时,知己知彼的默契。
“你传信要我至此,便是来打架的么?”袁伍寒急声问。
“老子本不想打,如今看到你,便想将你往死里揍!”余淮飞声线极恼。
“放了蒋汐,这跟她没关系!”袁伍寒愤然吼。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杀了我,便能救她!”余淮飞暴怒,竭尽毕生内力,推出一掌,袁伍寒只得硬着头皮挡。
八年前的他们势均力敌,八年后的现在,两人都于各自的时间里不断精进,此番武斗,更是比鄢省时分更加凶猛,蒋汐屏住了呼吸,却有狂风掀乱她的头发,往她五官拂尽了沙尘。
“喂!”蒋汐焦急万分,不明白这两人为何一见面就又掐架,而且这次,连一句话都没好好说,似乎她这个人质只是摆设,那两人更像在处理某个令他们同时缄口、又默契地难以放下的疙瘩。
但真这么负气地打下去,其中必然有一人会重伤致残。
“你们在干什么!”蒋汐吼出声,“冷静一点啊!”
“袁伍寒!余淮飞——”
寒风刮得紧,彻底淹没了她的声音,蒋汐无奈又泄气,知道劝不动,便挪开了眼,集中精神拉扯身上的粗绳。
腥味混在深冬泠冽的凉意里,袁伍寒和余淮飞的脸上、身上、腿边都溢出了鲜血,淤青遍布了四肢的各个角落。待到撕缠得没有力气,两名男子失重倒地,陷入冷凝的泥床。
蒋汐听到沉重的闷响,虽有些担心袁伍寒,却也松了口气。
这俩人这样,算是终于结束了么。
余淮飞倒地前最后一瞥眼神盯紧了袁伍寒的脸。
血污染满双颊,眼球上也沾了猩红,眉锋紧凑,嘴唇抿紧,皲裂之外有战栗,可任凭他怎么打、怎么揍、袁伍寒都没有多说一个字。
跟八年前那个冬天、那次血泊一样。
沉默、缄口、冷眼、晦暗。
但也有不同,比如,袁伍寒不再是被他狂揍、丝毫没有还手的那一方,而是握紧了拳头、朝着他的弱势、毫不留情地抡过来。
再比如,身后那个,不再是他的心上人,也不是与袁伍寒两情相悦之人。
更比如,那个女人始终都活着,完完整整、快快乐乐地活着。
余淮飞闭紧了双眼,泪水汹涌夺眶,渗往耳骨、颈窝,以冰冷的样态流入他温热的身躯。
在那冰火刺激之瞬,恬静活泼的女孩剪影在他脑海里轮回往复,给了他片刻恍惚的温馨。
“宁儿......”
他温柔地唤出了声,也被迫让那割藏八年的温柔惊搅了这一场幻梦。
泪水再从双颊往下,肆无忌惮。
她回不来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余淮飞就知道、就接受、就明白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怨愤促成那个结果的所有人、所有事。
所以他杀了那个纨绔跋扈的余泽奇,亲手砍了山寨里所有出现、没出现的人头,他疯狂地查人、挖线索,穷尽一切可能,让该付出代价的、不该付出代价的,都被挫骨扬灰。
其中也包括袁伍寒——他曾最信任、最珍视、最无可替代的兄弟。
因为他的手下有错,因为那是他的手下,也因为,他先自己一步赶到。
余淮飞不知道促成她最后做那个决定的原因是什么。
她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他。
可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她本就是个乖巧温柔、安静可爱、从不动怒、从不埋怨的女孩子啊。她从来以善意对世界,连路边的猫猫狗狗都不舍得说了重话,她怎么能承受得起那样的凶残和侮辱,她怎么能——
余淮飞喉咙哽咽了。
不是身疼,而是心疼。纵跨八年、未曾解开的疙瘩压得他心疼。
他不在意那些事情,不在意她以为自己在意的那些事情。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告诉她,拥紧她,呵护她,她根本没有留给他任何挽救的机会。
她就那样走了。
连泪水都是热的。
可真的是那个原因吗。
她真的会因为那样的原因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余淮飞曾无数次陷入梦魇,在那个阴暗幽冥般的心魔面前,他被困在了很多个可能性里。
是自己对她的疏于保护,是袁伍寒那个吃里爬外的手下,是余泽奇的龌龊,是那个寨子里的恶心恶行,还是袁伍寒先行先至的目睹,还是她对自己缺位的遗恨......
是什么杀了她呢。
是自尊心、羞耻心,还是那极端绝望时的失望、无力,又或者是这个疮痍满目的世界上、各色各样的恶意、苦难......
是她杀了自己吗。
余淮飞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因为她死了。
从那个冬天开始,他就彻底变了一个人,也彻底离开了从前的人和事。
他凶狠、残忍、咄咄逼人,他不再忍耐、不再退让、不再以礼相待。
因为没有权力,他便守不住任何想要守护的东西。
因为曾经良善,他失去了心间最宝贵唯一的东西。
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无论披着怎样光华绚烂的外壳,都掩饰不了本质上的腥秽肮脏。
就算良善仍存,但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未曾受过照拂,他便永远不会信了。
人心一线,断牵只在一瞬间。
一念生,一念死,悄然无息。善成恶,恶伪善,无迹无踪。
因为那都是看不见的。
因为看不见,所以能够自欺自瞒,所以能够偏执地运用一己私念苟活下去。
他早就变了。
从八年前他推开袁伍寒的那一刻起,就与那条道、那些善、永永远远地诀断了。
“袁伍寒,你怎么样?”蒋汐切声问,“伤得很重吗?”
袁伍寒擦掉脸边的血,费劲地撑起身,从佝偻到直肩,掩住颤抖的左手,瞥到她身前的粗绳,不由得忍痛加快了步子。
蒋汐看他模样,心头更急,那被她千方百计磨了许久的绳索终于断开。
女孩喜上眉梢,一骨碌抽身,“哒”的一劲,她成功脱离巨树,在袁伍寒大步往前的同时,她奋力小跑,撵到了他身前。
没等袁伍寒说话,蒋汐迅速轻柔地搀扶着他,男子的身体摇摇欲坠,却勉强不让重量落到她臂上。
“很疼吧?”蒋汐关怀地拧了拧眉。
袁伍寒轻摇头,屏息凝神,下意识想问她冷不冷,又想询她近况,可话到嘴边愣是没有讲出来,前方越晃越近的人影也逐渐清晰。
“公子!”
付源带着饮古弟子赴来,后面押着牧原、阿伏、远烈等人,路无渊和王霖与之同列。
袁伍寒想直身,蒋汐却没同意,“在流血,你别乱动。”
路无渊率先靠近,落到袁伍寒另一侧。王霖施出针灸,唤路无渊,“为他运功、护住心脉。”
路无渊闻言照做,蒋汐循着王霖的动作,一点一点放开袁伍寒。片刻后,袁伍寒吐出一大口污血,蒋汐赶紧为他擦拭面颊。
王霖收手,路无渊立刻扶稳了袁伍寒。饮古弟子把余淮飞拉起来,往他们的位置带。
蒋汐轻叹口气,没有多说。王霖却直言不讳,“我说吴寒,你跟那家伙到底是何仇怨,非得打成这样?”
蒋汐犹豫片刻,撺掇王霖,“.......你要不也去看看那家伙,万一他——”
“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余淮飞冷蔑着脸笑,嘴边的鲜红已经凝成了痂。空寂的寒夜里,紧锣密鼓般的甲胄声从四方包裹而来。
照明的焰火瞬间燃起,林地彤黄透亮,付源携饮古弟子拔剑,对这批意料之外的军队生出警惕。
“袁四公子不是已经带兵拦住了鄢省的主力兵么?”蒋汐呢喃着,袁伍寒、路无渊等人亦是生出迟疑。
在王霖带他们来婢奴崖的每一个夜晚,路无渊和袁伍寒都用了约定好的方式传信。他们早已察觉余淮飞的督府兵动静,便随机应变,袁昶煜带兵断后,袁伍寒与他们汇合。可如今.......
明晃晃的焰光靠拢,铁甲士兵以盾相围,四面水泄不通,那抹飘然白衣的身影淡定自如,平步往前。
他只一抬手,数百士兵齐整让道,声势浩大。
蒋汐微微抬眸,径直落入了赵瑾然幽深的眸子里。路无渊下意识护在她身前,赵瑾然顿时露出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