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兮,过来,到我身边来。”
矜贵男子微勾右手,眼神晦暗,嘴角却噙着温柔的笑意,似是在耐着性子哄劝不听话的小姑娘。
蒋汐没有动,严肃的表情看上去既冷漠又排斥。
赵瑾然左颌面的皮肉抽动一瞬。
弓箭手铺排,立于盾兵之后,倘若百箭齐发,包围圈里的数十人都将再无逃脱的可能。
而与其一道出现的,还有被铁索箍紧、伤痕满身的将领。
“四公子?”
“小煜?”
蒋汐和袁伍寒异口同声,赵瑾然瞥到女孩的反应,心中怨念更甚。
袁伍寒握紧了拳头。
他和余淮飞不问缘由地持续互殴,一个是为饮古楼汇合路无渊、袁昶煜对抗督府兵拖延时间,另一个......他本以为余淮飞是为了等督府兵大军,却没想到,后来的这一步棋,竟是赵瑾然。
赵瑾然竟离开了皇城,来了洛都。
那赵烨和赵子汐......
“袁大公子,没想到令尊尚未开口,你就先他们一步作出了决断。”赵瑾然拂袖,持盾士兵齐整地亮出了长剑,金色的光芒闪入视线。
那是洛都主的金羽亲卫。
“哥,皇城玄清殿里的是洛都主齐睿,他们早就暗度陈仓——”
袁昶煜的下巴被赵瑾然抓紧,男子声音很冷,眼神极辣,“你袁家与无魔山私相授受,本王可还没说什么。”
“王爷。”袁伍寒压着情绪,撑着身子上前,“放了我弟弟。”
赵瑾然眉头松动,态度宽和地捻了捻衣袖,眼神掠向路无渊,“你杀了那个人,本王,便应你的要求。”
袁伍寒蹙紧眉头,没有妄动。
无魔山和饮古楼兵分两路,赵烨带着申城、尘州兵力往皇城,堵住赵瑾然;袁家兄弟联合蒋、路二人挟制婢奴崖和北邙河谷。
如今看来,赵瑾然和洛都主齐睿早有打算,将他们的安排洞悉至此。不管接下来还有何变故,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撤离这密不透风的包围。
可是......敌众我寡,先机会在哪里。
“你放了他。”蒋汐声音颤抖,“放了袁昶煜。”
路无渊知道蒋汐想动,拽住了她的手腕。赵瑾然瞧这一幕,妒火更盛,面色却更显平静:“你回到我的身边,我便放了他。”
“你的兵这么多,我怎么确保袁昶煜一定安全?”
赵瑾然却微挑眉头,“可瑾然哥哥就算不放他,也有把握能将你安全地救出来。”
“.......”蒋汐说不出话。
如今圈子里的人,才是真正的弱势。
弱者没有资格谈条件。
“擒贼先擒王。”路无渊微侧头,以蚊语之声对袁伍寒讲,“你护她,你的人掩护我。”
咫尺之遥的蒋汐听清楚了。
袁伍寒眸光敛紧,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但又没法作出肯定的答复。
硬碰硬是下下策,必会有死伤的代价。最好的结果是路无渊擒住赵瑾然,但他得越过重重盾兵、躲开箭阵,并胜过武功深不可测的摄政王.......这样的可能性实在不高。
何况,小煜还在他们手里。
路无渊清楚袁伍寒的犹豫是在顾忌什么——他唯一的弟弟在赵瑾然手里,身处这样的劣势,袁伍寒不敢轻举妄动。
可方才蒋汐身子前倾,他心中的恐惧再也压不住。
他有预感,她想用自己做交易。面对身边这些人的生死,她绝对会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
而那个手握重兵的男人像个阴暗的疯子,性情必然极端又古怪,更觊觎她,他不敢、也绝不可能让她以身涉险。
这是路无渊能想到唯一有机会、有可能突出重围的办法。
但,局面不止有他和蒋汐两个人。
他可以不畏生死,但袁昶煜是她在乎的人之一,也是他需要借助力量之人的弟弟。再加上这个办法实在没有绝对的把握,甚至会拿他们所有人冒险......
路无渊为难至极。
但有一点他确定。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会让她离开自己半步。
“王爷。”王霖打破僵局,缓缓移步,行至蒋汐身边,“王爷能否放他们一马。”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赵瑾然落下右手,臂膀搅动外氅,掀起一阵凉意。
“王爷可别忘了,还有一样东西,至今都未曾浮出水面。”王霖躬身,咬字清晰,让蒋汐和袁伍寒同时发怔。
的确还有一样东西——那个记载了先帝圣旨的南卫兵符。
袁伍寒用力,怀中的跛马物件存有余温。
赵瑾然眼神变厉,“你知道它在哪?”
“臣不知。”王霖直身,朝蒋汐的位置靠了半步,“但这些人留着,一定会有用处。”
“一个尘州项界军少将、一个申城城主之子,背后是两城之力。除了南兮,路无渊也是药物的试验品,留着都有用。皇城齐都主那边的情况,你我都不清楚,如今——”
“你在威胁本王。”赵瑾然面露凶相,弓箭手拉紧了弦。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出乎所有人意料,王霖落袖往外,局部迷烟乍起,蒋汐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的臂膀紧锢。
路无渊眼花,凭本能往前抓,迷烟扑向双眼时,王霖以匕首割伤了他右小臂。
在运功的刹那,烟毒渗入路无渊伤口,男子气息紊乱。王霖的提示在同时响起:“封穴、逆运,一会儿就恢复!”
蒋汐知道背后是王霖,没有挣扎,急切地顺着他的话,喊向路无渊,“听他的!不许乱动!”
这一切都在王霖轻功抓人离开的片刻发生。
大部分士兵未曾防备,吸入迷烟,头脑发昏,袁伍寒等人反应更快,却没有防备王霖,赵瑾然屏息,以内力相护,盯紧了迷烟中瞬动者的动作。
路无渊心急如焚,还要动时,袁伍寒拉回了他,“若待会儿他们对蒋汐不利,我掩护你。”
路无渊浑身战栗,那是过分紧张和焦切的后果。
可理智最终胜过了情绪,路无渊照着王霖说的做,放弃追击。
灰蒙蒙的天空下,夜色漆黑幽暗。如果没有这一片燃黄的火炬,夜行人恐怕寸步难行。
树梢头,王霖轻功踮脚,把匕首抵在蒋汐脖子前。
“王爷,撤开弓箭手,让他们走,我便把南兮带回婢奴崖。”
赵瑾然声沉,“若是本王不答应,你要用那把匕首,了结她的性命么?”
王霖昂首,破开了嗓音:“我不用她威胁你。但若你不答应,我便从此消失,无论侨云涧、婢奴崖、还是北邙河谷,都跟我王霖再没有半点关系!”
他说完扭头,看向袁伍寒和路无渊,“若摄政王答应,你们却不走,我会伤害蒋汐!”
他把匕首挪近了些,擦到蒋汐的肌肤,路无渊露出了警告的眼神。
“别这样看着我。”王霖舒朗了声音,没人看得见他眼中的泪花,“两边都是我不能辜负的人。”
王霖笑着沉声,“蒋丫头,终究还是让你成为我的垫脚石了。”
蒋汐低眸,唇形微弱,发出了只有王霖能听到的声音,“你也是我们不能抛下的人。”
王霖颤声笑,把目光定格在赵瑾然的脸庞,“哥,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我知道你的底线,所以南兮会留下。可为了西莎蔓,我已背弃他们。如今,若你要他们死,我也会让你的计划永远落空。”
王霖吸了一口气,“我说到做到!”
“王霖!”路无渊愤声怒吼,想从他眼里读出一丝的端倪,却根本发现不了任何异样。
“路无渊,我说过了,你已经错过带走她的最好时机。”
王霖抬起的眸光乍然变得凶怖,他把匕首割向蒋汐喉咙,血渍渗出,威胁路无渊:“你再动分毫,我会伤她。”
于是地面只剩下压抑又死寂的沉默。
“哥,你可考虑清楚了。”
王霖仰头,隐去眼泪,等赵瑾然最后的决定,“放了袁昶煜,撤开弓箭手,让盾兵退走,给他们一条生路。”
赵瑾然抬手,盾兵领会,立刻将袁家四公子押到前方,付源上前戒备。
“你带着阿兮过来,我便让他们撤。”
王霖揽紧蒋汐,她却在他耳畔低语,“路无渊一定会对你出手,等一下,我——”
“可若你表态,赵瑾然只会更加妒嫉。”
“那怎么办?他要是以身硬闯.......”蒋汐呜咽了声,“万箭穿心怎么办?”
“以他的身手不会万箭穿心,但必定会鱼死网破。”王霖难掩挣扎之色,“蒋汐,难道你没有看出来,此刻是我想要困住你吗?”
赵瑾然不在乎鄢省余淮飞和江湖远烈等人的生死,路无渊只在乎蒋汐的生死,袁伍寒担心袁昶煜。王霖用炼毒之事威胁赵瑾然,要求放过袁伍寒等人,又不肯彻底背叛赵瑾然,所以选择了留住蒋汐。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耻。
路无渊本可以在他给机会的时候带走蒋汐。
按照那家伙过去的秉性,定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可路无渊最后选择了相信他。
就像方才,他抓走蒋汐,佯作急迫告诉路无渊该如何解毒,实际上是利用信任,让路无渊再一次自封穴脉。
因为他很清楚,路无渊就算是拼了命,也不会丢开蒋汐。
可王霖也不能伤害赵瑾然。
因为他是他唯一的哥哥。
就算相认没多久,那也是他母亲同胞姐姐的血脉。
在亲情面前,他卑劣地利用了友情,也自私地让路无渊仅此一次的信任灰飞烟灭。
“我知道。”蒋汐声抖,“可你已经选择了不是吗?何况就算有解药,我也走不了。南兮的身份在我身上,那些事情一天没有解决,我便一天走不了。”
“但你不能伤害路无渊。”她咬咬牙,“你能不能迷晕他?万一、真的出意外——”
“我已经骗他了。方才的解毒之法,是封印内力之障。”
王霖深吸一口气,向赵瑾然作出了最后的回应,“好。”
随着王霖移动,袁伍寒放开路无渊,付源盯紧盾兵的动作,蓄势抢回袁昶煜。其余饮古楼弟子也不打算收拾远烈等江湖人、余淮飞等鄢省官兵。
在盾兵挪位的刹那,弓箭手收弦,王霖顷刻发力,不知哪个方向掷出来的雾弹落地,惊慌和生死只在倒悬一瞬,百箭仍旧落了又起——赵瑾然出尔反尔。
噼啪噌锵的混沌乱斗后,寒风急掠,袁伍寒等人不见踪迹。
余淮飞重伤坠地,气息微弱。
王霖抱着被打昏的蒋汐,没有对赵瑾然的行为作出评判,赵瑾然脸色温和,同样不曾多问那阵出人意料的迷烟。
金羽亲卫收兵,返回婢奴崖。
半个时辰后,三十里之外。
医者伤者诊脉,袁昶煜声紧,“哥,怪我大意,被金羽卫钻了空子——”
“好好养伤。”袁伍寒为他盖上皮氅,“其余交给我。”
“可是郡主.......”袁昶煜环顾四周,失色问,“路无渊呢?”
袁伍寒倒吸一口气。
万分急迫时,路无渊出掌助他退开,擦肩之际,袁伍寒听得很清楚:“你带他们走!”
随后便是那一阵来源不明的白雾。
——想必是在什么人暗中接应,或者路无渊还有另外的打算。
夜露凝重,寒意刺骨,袁伍寒让众人掩藏行迹,就此休憩,以待明日随机应变。
信鸽咕咕飞来,袁伍寒警惕,手刚伸出去,林子就有细微的动静。
他眉锋一狠,双眼定睛时,出现的却是两张熟悉的面孔。
“小寒!”何渺渺甩开树叶头套,欢欣鼓舞地跑来,在她身后的,是宋芷薇。
“小姑姑?你们——”
“李实不在这里,看来,他已经混进婢奴崖了?”云落取下斗笠,从后方走来,树林里多了数十名无魔探子。
袁伍寒庆幸一笑。
袁昶煜抬起拳头,与袁伍寒左手相击,双掌紧握。
众人面色都缓和了。
明日的暖阳,将会拂照大夙山河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