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杀 第35章 大衍山 35

大衍山山势绵延，整体呈东西走向。

那山头众多，但好在山都不高，连绵的小起小落，行路并不艰难。

加之石质的山地，其间又穿插着清涧溪流，潺潺之中，林木丰茂，绿水青山不断，略有几分可观的景色，漫漫长途倒也添了不少趣味。

凭借着孟二小那块黑不溜秋的薄片护身符，苏小楼、陆修远一行四人，不知不觉，已经安安稳稳过了两个大山头。而孟二小也在这短短时间里，跟着小哑巴学会了几手马上功夫，先时弯弓似的背，慢慢端直起来，抬首挺胸，教出了几分嚣张模样。

途中，一切都很平静，一切也很顺利。

当然，除了夜里温度有些凉，白日的太阳有些晒，山间的虫子有些多，林间的杂草过于茂密，官道有些荒芜颠簸，头顶上盘旋的鸟有些吵，以及同行的人，喜欢多管闲事……

种种、种种的磨难，其他的，对于苏小楼来说，一切也都还好，还好！

昨夜，山间的风，欢腾地吹了一宿，闹的人心内惶惶，苏小楼是一夜未曾合眼。

谭家的人为了除掉他可谓费尽心思，做了几路的安排。

宁城到白衣镇安排了人，白衣镇到通城的一路，走了两日安生，半道又杀下来一批。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等着苏小楼，再这般慢悠悠地厮混下去，后边的追上来，同行的三人怕是都要被他牵连，结伴成了那刀下冤鬼，手拉着手共赴黄泉。

官道上中规中矩地行了两日，傅家那处的人迟迟未能追上，苏小楼心中奇怪，只好另作打算。

他熬夜看着那张图，从镖局常走的几条小路连接好了道，欲要穿行而过，不再停留宿安，直接奔赴龙口县。

九月十二，胖月亮圆滚了大半。

夜深人静，天上层云舒卷，风盈盈地吹着惨白的月光。

待人都昏昏沉沉睡去，苏小楼窸窸窣窣，整装待发。

不想，他轻手轻脚好容易摸到树下，刚缓缓解开细杆树上的缰绳，一道影子，冷不丁地从背后冒了出来，拟好的计划半途夭折，还被吓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陆修远冷峻着一张脸，黑压压的斗篷内，披裹着一腔怒火。

看着阴晴不定的人，苏小楼撞鬼似得悚起了一身毛骨。白月光下，他很是惨白地笑着谈天道：“陆公子，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

陆修远紧紧盯住人，锐利的眼神，从苏小楼的脸上，顺着肩，徐徐移动到手间，目中满是警惕。

胆战心惊的人，呆怔地跟着陆修远的目光，一望而下，苏小楼那只被人盯上的手中还牢固地攥着刚刚解下的缰绳。

他一时不解，歪着脑袋，下意识地一扯。

那一线牵的缰绳另外一头，一前一后，哒哒地，竟牵扯出了两匹马。

一匹骡子脸，是苏小楼的八骏马，而另一匹黑着脸，正是陆修远的黑骏马，莫名其妙地也归属在苏小楼手中拉扯的缰绳上。

苏小楼顿时糊涂了。

发懵的人，鼻子一皱，稍稍一瞬，立刻明白过来。

或许是孟二小，又或许是小哑巴，这两个熟睡的人，不知是谁躲懒省力气，将那黑骏马的绳结栓在了他的那一匹八骏马的缰绳上。这会儿，陆修远大概是把自己当成起夜偷马的小毛贼了。

苏小楼颊间滚烫，头疼起来。

他带着窘迫，慌乱地找着借口解释道：“那个、陆公子……我发癔症……梦游……没……没想偷你的马……”

“梦游？！发癔症……？”

沉默片刻，陆修远气得一字一字咬着重复。

苏小楼被问的心悸，怀疑自己刚刚的说辞有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越描越黑，加深了陆修远对自己的误会。

他低沉下头，默了一默，努力想着措辞，想着再添补些让人信服的场面话，合情合理地把谎圆过去。

这时，陆修远倏地上前一步。

气势咄人的一张脸，近在咫尺，听得清彼此的呼吸声。

苏小楼始料不及，又是一吓。

他做了亏心事一般，紧张哆嗦着脚，很没有底气地瑟瑟退缩着身。

地上，树影婆娑，两下无语，一时寂寥。

稍许，凉风再起，陆修远慌乱中未来得及理好的发，轻轻缓缓凌散在空中。

缥缈的青丝，不经意地拂过苏小楼的脸颊，掠在脖颈处，挠得人些微的痒。

陆修远浑然未觉，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由着几束青丝漫溯，恣意撩拨。

苏小楼被挠得心绪不宁，情不自禁地就想捉住那恼人的发丝，帮陆修远给捋好别回耳际。

他眉一蹙，鬼使神差抬起了头，正要自发地伸手，悬在鼻息间的一抹清冷，让人忘记了动作。

孤高的月，映着陆修远那双极度陌生而又略带着几分熟悉的眼睛，不知为何，苏小楼心怦地一下，膛内鼓声大作。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地敲……

咚咚、咚咚地响……

咚咚、咚咚地盯着那双眼睛瞧……

咚咚、咚咚……

急鼓如擂，擂地鼓要破了，心要碎了。

如此心无旁骛地观察下来，苏小楼忽然有了新的发现。

其时，这陆修远长得并非一无是处，至少……

至少、他的那双眼睛，单纯的，就是很好看！

水脉脉的一双眸子，流溢出的光彩，仿若云霞一般温柔，牵绊住了人的魂魄，摒弃掉了那张感官不佳又极不协调的脸，好看的、美的让人心旷神怡，让人暂时忘记了尴尬的处境，也忘记了掩饰的话语……

风雨如晦，浪沙激涌。

苏小楼这颗晃荡在水底的顽石，性格虽然被磨砺地尖锐苛刻了不少，但那些本能的、自始至终烙在骨子的东西，这些年不曾有分毫改变，对于那些温暖的、美好的、热闹的、质朴的、可爱可亲的……依旧向往，心存感念。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的天性如此，苏小楼的天性亦是如此。更何况，苏小楼还十分自大地认为，他这顺应本心的爱美毛病着实不差，有意滋长，巴不得亘古不变。

可陆修远的那双眼睛越看，越是不妙。

明知这样长久盯着一个人看，极不尊重，极不礼貌，苏小楼的目光耍赖似的，就是紧黏着陆修远不放，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定格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停歇在那里。

胸膛内，被陆修远那双眼睛勾芡出来的一丝甜腻，四处飘移，顺着呼吸，顺着血液，入了肺腑，渗透了心脏……

满腔的甜腻激荡奋涌，冲昏了头脑，跌跌撞撞让人茫然无措，魂不守舍。

苏小楼屏气凝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种飘飘然地感觉，十分的奇怪，十分的奇妙，似乎不仅是因为他爱美的坏毛病，寻根问底，他也不知道具体原由。

但这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曾经某个时候遇见过这种情况，然后飘飘然啪的一下断了线，被他埋藏在某个不起眼的旮旯角落里，然后随着时间慢慢遗忘，被记忆磨灭掉，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欣赏完那双好看的眼睛，风止，倏又大作。

苏小楼猝不及防冻得一个哆嗦，逆风怯下半步，陆修远顺着强劲的风，乘势送走两步。

耳鬓厮磨的距离，飒飒的风，披在陆修远肩头的宽大斗篷，一揽，蛮横地将苏小楼归入麾下，十分强势的将人一团包裹住，只露出了小脑袋。

飘渺的发，若有若无继续撩着人面。斗篷内传递出来的温暖，消释掉秋夜里的寒意。

苏小楼寻着暖不自觉微倾身子，悄悄朝前贴紧，鹌鹑似地缩在陆修远的斗篷里避着风。

那热乎乎的一片和煦，薰地人一下子从秋天过完了冬天，一斗的春风暖人，苏小楼心内软酥酥开了一场百花宴。

赤的橙的，青的蓝的，绿的紫的……

百花竞相绽放，令人眼花缭乱。

然后又咚的一下，刹那间，千万树的姹紫嫣红都变了粉，粉花枝头乱颤，颤得人面颊微烫，两腮飞霞。

秋风寒彻，苏小楼沉溺在这场漫无边际的情愫里，晕乎乎地忘乎所以，他心满意足地蹭着陆修远身上的暖意，懒地不想动弹。

神驰心漾，飘飘荡荡，下一瞬，心弦倏然一紧，苏小楼潜意识里又开始逃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地胡思乱想起来。

边想，边没头没脑地暗自思忖道：“人还是不能偷偷摸摸地行事，尤其是晚上，深更半夜鬼敲门的时候！”

陆修远那厢，见扣在怀里的人乖站着不动，呼吸渐渐转了轻浅。

他低头不依不饶盯人看了半刻，直到苏小楼做贼心虚似得错开彼此间的眼神，才缓声命令道：“路途奔波，苏兄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苏小楼闻言，如蒙大赦。

人低下头，依旧呆呆怔怔地避在陆修远温和的斗篷里煨着暖。等到疾风转停，再无余波，人鼻尖暖的冒出了汗，他才依依不舍地倏闪了身，离开那片不知所以然的温暖，让自己清醒出来。

离了斗篷，神思渐转明晰，他轻轻地松下了一口气，意犹未尽又看了两眼那双好看的眼睛。然后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哦”了一声，迟缓地回应着陆修远刚刚的话。

陆修远早悄悄从苏小楼手中取过缰绳。

他狠狠地拉过两匹马，另外择了一处拴马的树干，花里胡哨地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死结，末了，还十分不放心地瞪着苏小楼看了好一会儿。

苏小楼被那目光瞧得毛骨悚然，怂得不安生，陆修远那双好看眸子里映照出来的片刻温柔，瞬间被他抛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