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杀 第36章 大衍山 36

首战颓败，苏小楼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提心吊胆烦困了一夜，绞尽脑汁思考着其它溜走的法子，将那份似曾相识的飘飘然，彻彻底底地给遗世独立掉了。

而那山林间的树叶子却是安睡一夜，饱足了精神，只是招展了不到半日，又被太阳灼干了水分，蔫蔫的，再次塌陷了一大片。

此时，日已中天。

轻慢的马蹄声中，苏小楼这个坐在八骏马上赴任的七品芝麻小官，像个不倒翁一般，左右摇晃，昏昏郁郁地点着瞌睡。

紧紧跟在后面的孟二小和小哑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生怕下一瞬，那看着比陶瓷还要脆弱的不倒翁，咣当一下就扑腾栽倒在地上，摔得稀碎。

一时，斗笠偏的稍微左了一些，临到危险的边沿儿，眼瞧着要翻了过去。

紧张兮兮的两人屏住呼吸，下意识伸手去接，那缥缈的轻纱一顿，晃晃悠悠的斗笠，又被一旁并排而行的人，慢慢给拉正了过去。

合着眼的不倒翁，又很是没骨气地一歪，朝右偏了一偏。

或许是夜间的那一场闹剧，陆修远心有余悸，担心苏小楼再有什么动作，今日将人看护得格外紧。

他汗涔涔地紧握住苏小楼那双牵着缰绳的手，凑近斗笠边儿低声商量道：“苏兄，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轻纱下，苏小楼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恍回了几分神思。他迷糊道：“陆公子累了？”

陆修远疲惫地“嗯”了一声，轻声询问道：“这阵太阳大，歇会儿晌，吃罢饭我们再赶路好不好？”

苏小楼困得睁不开眼，一听这主意，自是万分乐意。

他有气无力点了两下头，宽沿儿的斗笠低下又稍稍抬起，似是有些恶作剧一般磨蹭着陆修远的下颚。

跟在一旁的两人，见陆修远那偏侧的脸上沉沉地凝住了眼，皆是一吓，紧张地咽了咽喉咙。

孟二小这个前车之鉴，担心陆修远一怒之下，掀起那顶斗笠，连带着将飘忽不定的苏公子也从马上给掀了下来。

他顾不得连日颠簸的酸疼，慌慌张张爬下马，一路小跑到苏小楼跟前，牢牢牵止住那一匹八骏马的缰绳。

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人，从容不迫地踩过马镫，苏小楼慢手扶上孟二小的肩膀，飘飘落了地，然后忽左忽右磕绊着步子，寻着休息的地方。

卸下一边重担的孟二小，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抬起眼，又小心翼翼打量着另一边的担子。

陆修远依旧安坐在马上，手抵着下巴，怔怔的，琢磨着事情。

苏小楼那边寻到一处阴凉，扯下斗笠合抱在怀里。他在脸上搭起了一块轻薄的帕子，安稳地靠上一棵枝繁叶茂，悠然补着觉。

听着轻浅均匀的呼吸声，跟着小哑巴朝林子里拾掇着干柴的孟二小，有苦难言！

孟二小只觉得自己这一趟招了两个相互不对付的祖宗，顾了这个，又要去应付那个，两头讨好，活活折腾着自己。

待离那两人远了一段距离，茂密的林子里，只剩下了空寂的鸟声。

孟二小对着专心致志捡着枯枝的小哑巴嘀咕起来。

此刻的孟二小已弃了他原先的破烂，身上套着苏小楼给的青艾色的新衣袍，脸洗的干净，头梳的光顺，除了又瘦又矮，人已经收拾出了原有的俏皮模样。

他撩起下摆，扇着风，边又愤愤抱怨道：“这次走的生意可真不好做！那陆公子冷冰冰的铁着一块脸，阴沉沉跟个阎王似的，同谁都处不来！”

小哑巴有些害怕，慌张地摆了摆头，忙又指了指耳朵。

孟二小毫无畏惧“嗳”了一声，为了给小哑巴壮胆子，他故意大声宣扬道：“没事，离这么远，他们听不见的！”

歪了歪嘴巴，孟二小一股脑儿将这几日憋屈在肚子里的话都讲了出来。

他道：“苏公子温温和和的，性情虽好，这路上一口饭没吃，天天啃着那糕，你说说，他家里到底是怎么把他养大的？不过要我看，这有钱家的公子就是命好，把甜糕当成饭吃！也不知道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能不能修到他这样的福气，也投个大富大贵的胎！”

这两日，孟二小为了填补他那破窟窿似的胃，一直抢着小哑巴的糕点，一经提醒，小哑巴记起了这一桩仇，狠狠瞪了人一眼，毫不留情地指了指孟二小的嘴，示意他也跟着吃了不少。

“是，我是吃了！”

孟二小想起那甜蜜饯似的味道，馋地舔了一圈嘴唇，大大方方承认了，转头又理直气壮地替自己狡辩道，“但你想啊，这么热的天儿，那东西搁久了可是会坏的，反正都是要坏的，还不如坏到我肚子里！”

小哑巴不大认同地摆摆头，手中的棍子刺啦啦地从地上拨起一堆干枯的叶子，预备生火的时候用。

光明正大偷着懒的孟二小，十分没有坐相地坐在小哑巴刚拾掇好的一捆柴上。

他盘起腿，捶了一会儿，又歪嘴撇道：“大个儿，你觉不觉得这位苏公子很奇怪？白天没什么精神，打着瞌睡赶路，到了夜里就有了力气，拿着一张图巴巴地瞅着，黑白颠倒，像个夜猫子似的，你说他会不会是什么精怪变的？”

小眼神儿又伶俐地一闪，孟二小捶腿的动作渐慢了下来，沉吟片刻，他不确定道：“这苏公子是不是拿乔，故意拖着行程，气那位陆公子的？”

小哑巴努努嘴，双手一摊，无奈地怂了怂肩，示意他也不清楚。

孟二小咂摸着下巴，固执起来：“不行！我得问问，万一是，他这么磨着日子，可要给我加些银钱的！”

小哑巴懒得听人抱怨，“啊啊”了两声，用木棍指了指孟二小，又指了拢好的一堆枯叶，在胸前围了个圈，示意人抱起来。

孟二小翻了个白眼不理人，然后十分惬意地跷起另外一只腿捶着，他好奇道：“你说这苏公子的糕点吃完了，那他今天晚上吃什么？他会不会念一句口诀，变一堆好吃的出来？鸡、鸭、鱼、肉、白面的馒头、带馅儿的包子……还有香喷喷的葱油饼！”

掰着空手指数菜的人，馋的口水直流。

小哑巴狠狠敲打着那一堆叶子，又用木棍指了指头顶的青天，将游手好闲的人从白日梦里拉了回来。

孟二小胡乱擦了擦口水，继续遐想着自己的美梦。

如果苏公子那好吃的糕点永远吃不完，这条路肯定也永远走不到头，无忧无虑的一行四人，说说笑笑走一辈子该多好啊。

挠了挠头，他挑剔道，虽然陆公子脸很凶，人冷漠，但煮的野菜粥，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孟二小走了这么些年道，从没遇到过这样两个有意思的主雇，一个随身带着好吃的，还提前给他备了好几套衣裳；一个随手会做，甜的，咸的，各种变花样的吃，跟着这样两个人，似乎永远不愁衣裳穿，永远不愁吃不饱肚子……

可惜想的越美，现实越残酷，苏公子的甜糕点吃完了，好日子过完了，路也到了尽头，该分手了。

患得患失怀念完两位主雇的好，孟二小依依不舍地吁了一口气。

人用力挤了挤眼，十分干涩地挤出了两点水，勉强湿润了三根睫毛，他装模作样，提前替这两位主雇哀悼了一番。

那粘搓在三根睫毛上的两点水尚未蒸发完毕，孟二小便从颓废的伤感离别里重新振作起来，小小的脸颊，浮起了一丝与之年龄不相符的精明。

孟二小对着小哑巴勾了勾手，然后拍了拍身侧空出来的地方，道：“傻大个，你过来，我们谈谈正事！”

孟二小说的郑重，小哑巴背手掂量着根木棍，老气横秋地走了过去，只听孟二小道：“赶一赶路程，差不多明日中晌就要到项庄了。话讲在前头，我是帮你们报信的，苏公子的那一身行头，那一头骡子马，还有那马上的东西，统统归我，其它的任凭你们处置。”

小哑巴若有所思，接着摇摇头，手指在空中重复地比划着一道弯弧，然后又拍了拍腰杆开始讨价还价。

孟二小嘴角一挑，毫不退让。

他道：“我知道，苏公子随身带的那一柄短匕，金灿灿的，是件值钱的玩意儿。但我替你们送信，总该有个信物！这位苏公子的来历可不小，认识通城那家大客栈的东家。不拿些贵重的东西，怎么让人家信服，这位大公子在你们手里呢？兄弟，有舍才有得！”

小哑巴沉沉地竖起浓眉，粗糙的手来回摩挲着树枝，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见人迟疑，孟二小的眼睛又贼亮了起来，他笑道：“大个儿，我们来来回回打过多少次交道了，你们也知道我的根底儿，左右我跑不出蛟龙江这个地界。而且，你们就算不信我，不信那客栈的会来赎人，也该相信苏公子的那一副长相啊！”

他连啧两声，合手夸赞道：“生的那般好，病歪歪的那娇俏样儿，多少人都好那一口，放到十八巷，绝对能卖个高价，这一趟你们怎么也不亏！”

小哑巴眨巴着眼睛，慢半拍想了一阵，由衷地点点头。

“那就说定了！”

清算完毕，孟二小利落起身，又学着苏公子那般，从容地抚了抚衣襟，然后他抱起那一堆干枯破烂的叶子，等着小哑巴拾掇好刚刚坐的那一捆柴，慢悠悠的两人，晃荡着步子开始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