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杀 第34章 途次 34

“公子！公子……”

爬在马上的孟二小脸色苍白，急惨地要哭。

那双竹竿一样细的胳膊，死死勒住马脖子不放，他望着苏小楼抽泣道：“公子，我怕高！”

孟二小瑟瑟发抖的模样，苏小楼不由得想起苏良安当年的惨状。他心内沉重，叹了一声，便挽着缰绳慢慢靠近，准备把人接到怀里。

陆修远却是皱了皱眉，冷峻地道了一声“麻烦”。

他速速扯过马头，单刀直入切进苏小楼与孟二小之间，果断切断两人间的联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长鞭，对着孟二小那匹马，猛的就是一记。

突兀的一下，那马受了惊吓，高扬起前蹄，载着孟二小狂风一般朝前急赴。

望着颠簸远去的人，一旁的小哑巴反应极快，他夹紧马肚，提起一气，连抽两下鞭子，慌忙不迭追了出去。

陆修远这一套莫名其妙的操作下来，苏小楼看得是瞠目结舌，战战兢兢。

冤家，果然是冤家！

苏小楼腹内腾起一股火，陆修远那边很是淡定地直棱起背，自言自语地解释道：“习惯了就好！”

听着那比雨点还要密集的马蹄声，苏小楼倒抽一口冷气。

怕只怕孟二小还未来得及习惯，命就折腾没了！

“……他要学骑马，放着胆子，跑一两个时辰也就不怕了。”

陆修远毫无悔改之意，冷脸继续讲着自己的心得体会。

末了，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喉结吞咽了两下，缓了一缓神色，竭尽全力平和地张望着苏小楼，笑着询问意见道：“苏兄，可是……觉得不妥？”

不妥！非常不妥！

陆修远嘴边那抹深远而又意味不明的笑，苏小楼看得直冒冷汗。

这陆修远喜怒无常，态度阴晴不定，接二连三的转变，实在让人琢磨不透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虚笑晃着人，言不由衷道：“怎么会……”

苏小楼睨眼警惕地盯住那只肇事的马鞭，生怕陆修远猝不及防给他的八骏马也抽上一下，同孟二小那般颠簸上了路。他死死地攥紧缰绳，不着痕迹地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看着渐行渐远的人，陆修远目中失落，疑惑地挑起眉。

退出一段安全距离，苏小楼确定那马鞭子绝对抽不到自己这边，方才大胆出声。

他反唇相讥道：“陆公子若是急着赶路，嫌弃我们拖累了行程，不如各自方便，就此别过的好！”

说着，他迅速戴好斗笠，策马逃也似的，没入了那一片尚未消散的扬尘中。

旭日东升，火辣辣的阳光，熏干了晨露，开始烧灼着绿叶枝干的影子。

空寂的山道间，一声嘶鸣，收住蹄的八骏马，串出了一口长气，重重抖落掉一身的风尘。

等苏小楼和陆修远追上的时候，小哑巴十分自豪地对着两人摇摆着手，而那孟二小，整个人软面条一样挂在马背上，早晕厥了过去。

看着奄奄一息的人，赶来的两人神情凝重。

苏小楼养尊处优了这些年，成日窝着不动，疏于锻炼，闲散人一个，这一趟急骤地追赶，才将将歇下两日的骨头，又上下错了位的疼。

他本就看不惯陆修远这人，心里烦地不自在，这莫名其妙的一下鞭子，抽地胸膛里的气越发的膨胀了。

苏小楼绷住一张脸，强忍下火，暂时没有发作。

陆修远没料到孟二小这般不济，当下一愣，亦沉下了眉眼。

一时寂静，僵持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下马步行。

待晕厥的孟二小悠悠转醒，耳边，溪水潺潺。

而他的那两位主雇，在他昏厥期间，双方不知如何相处交流了一番，两人间的气氛微妙，似乎并不怎么融洽友好。

一人扬着眉，侧身背对，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坐在绿树荫下的石头上，闲情逸致地吃着自己的糕点。

另一人佝偻着头，罚站似得站在太阳地儿里，局促无措的手内，咔擦咔擦不停折着小段的树枝，偶或抬头，默默朝吃糕点的那处瞟了一两眼，欲言又止。

夹在中间的小哑巴，两处为难，谁也不敢招惹。

他憨憨地搬了几块石头，远远地挑了一处平地，搭了个灶台，蹑手蹑脚地生火煮饭。

气氛沉重，察觉情况不妙的孟二小，知趣地挺直在原地装晕，等小哑巴抬头的瞬间，他悄悄张大嘴巴。

呆木的小哑巴见状，欢喜地“啊啊”两声，他激动地跳起脚，兴高采烈地冲着另外两人指认着孟二小。

一番动作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孟二小当场被人揭穿，尴尬地红烫着脸。

他恨恨瞥了小哑巴一眼，不好意思继续晕着不动，痛苦地摁住额，故作虚弱，慢坐起身。

“醒了……？”

苏小楼绢子里捧着一兜吃食，缓步走了过来，他抬手取了一块糕点，很是随意地塞到孟二小嘴中。

孟二小没来得及反应，本能地就咬了小口咽下，然后他将剩下的大半拿在手里，认认真真细品着味。

嚼着甜丝丝的糕点，孟二小憨憨一笑，语气略带些愧疚道：“公子，我是不是睡了很久，耽误了你们赶路？”

“没有！”

“没有！”

两位主雇异口同声强调着，生硬的语气，似是彼此之间争抢着话语先后，孟二小心中大警，从那语气里寻出了不对。

苏公子这边，眉眼里没了和顺，颊上的憎意明晃晃地摆了出来，丝毫不加遮掩，分明是在寻思着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

而陆公子那边，孟二小胆怯地有些拿摸不准态度。

陆修远那张脸本就黑沉沉的恐怖，此时，一双利目直勾勾剜着孟二小这处，恼得不知道是要分，还是要散，又或者是暗暗计较着，让孟二小把那几两路费银子给吐出来。

孟二小吓得忙缩回了探望的脖子，手搭在额上，遮挡着陆修远那恨不得把他剁的稀巴烂的目光。边又颤巍巍地退身，挨躲到苏小楼身边，这会儿是悔青了肠子。

早知道会遇见苏公子这样模样好、脾气好的好主雇，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小哑巴答应陆修远这一趟。

孟二小十分苦闷地咂巴着嘴，挤眉弄眼朝小哑巴那处求助。

小哑巴却是傻乎乎地埋着头，不看人，只爬在地上，一个劲地鼓着腮帮子，呼呼吹着石头灶里的火。

那火上架着一口锅，也不知是从哪一位娇贵的主雇行囊中取出来的，平底的直筒圆口，像个施善熬粥用的，但大小上又减了好几圈。

圆口锅外壁的一圈，被火燎地积着黑沉的锅灰，用了些年月，寻常的不能再寻常。

大火烧了一时，锅中沸水咕噜咕噜作响。

小哑巴怀里揣着个盆，手里垫着只勺，边搅，边将淘好的米放入锅内。自得其乐的人，全心全意煮着自己的饭，完全不管不顾这边的动静。

孟二小知是指望不上，旋即歪撇着嘴，眨巴了两下眼睛，眼框子里开始泛滥着可怜。

他委屈地看向苏小楼，小声哽咽道：“公子，我……”

后面的话再没出声，泪水珠子就无声无息扑簌簌掉了下来。

会哭的孩子总是招人疼，孟二小瘦瘦弱弱，又极会卖惨算计着人，偏巧这赌气的当口，苏小楼又只吃这一套，心一下子就给哭软了。

苏小楼无奈叹了一回，自己反省起来。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着实不该向孟二小发难，怪只怪一时大意，胡乱应了人的话。

苏小楼极不情愿地又叹了一声，悲观地认了命。

他艰难地掀起眼皮，很是敷衍看了一回陆修远，反正也就将就着同行两三日，忍一忍倒也没什么。

苏小楼面颊一紧，烦闷道：“陆公子，你这名字倒是应景！”

陆修远身影一颤，脚边折的短节木棍堆成了小山。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迟疑地望着苏小楼，心内惶然，等待接下来决定人去留的话。

见陆修远不吭声，孟二小心思活络，立刻欢腾地替人牵起了话。

他道：“怎么应景？”

皱巴巴的小脸，刚刚还哭丧着，转瞬又明亮起来。

苏小楼却想着自己游山玩水的时间本就不多，还要同陆修远这种怪人打交道，越发的烦躁。

他极不情愿地咽下那一句预备分道扬镳的“冤家路窄！”，又别扭地挑起嘴角，无精打采的人，转声叹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陆修远一怔，手内的树枝咔擦一声，一折两段，齐齐掉落在地上，成了尽头。

孟二小这次是真的不懂了，他歪斜着脑袋，十分好学道：“公子，什么意思？”

极目远眺，郁郁葱葱的一片绿林，延绵蜿蜒至天际。

苏小楼摁住鬓角，似是发着牢骚一般苦笑道：“意思就是，以后路还长着呢！”

孟二小见好就收地“哦”了一声，顿时乖合上嘴，安静下来。

这时，一旁的陆修远踏踩着步子，似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一点一点走到苏小楼面前。

他鼓足勇气，有些示好意味地将手一伸。

宽大的掌心，一颗彤红的椭圆果子，映入苏小楼眼中。

苏小楼挑眉，犹豫了一下，随即明白陆修远退了步。他也礼尚往来地藏住了一身戾气，顿了一顿，转笑和声问道：“今日初九？”

陆修远目中奕奕，笑回道：“初十。”

接过温热的小红果，苏小楼眉间微动，低了一时头，细算着各处镖局抵京的日子。

思忖间，孟二小嗅着米饭香气，滑溜到石头灶边，帮着小哑巴添火加柴。

陆修远很是自觉地挨坐到苏小楼身侧的位置，只听人低声叹了一句“差不多了”，又端详了片刻，才把那颗彤红的茱萸收入袋中。

苏小楼偏了偏头，不暇思索地从袋子顺出了两颗糖，孩子气地摊在手心，以同样的方式还送了回去。

陆修远轻轻拿起糖，紧攥在颤抖的手心，含笑轻声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地剥了一颗含在嘴里，边又目不转睛盯看着身边继续发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