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杀 第33章 途次 33

九月初十，卯时三刻，整个通城还沉浸在睡梦里。

外头的天，下了罩子，街道房屋都悄无声息地笼上了一层轻薄的白纱水雾，渺渺胧胧，似真似幻。

城中心的一家客栈，门户紧闭。

客栈前门高悬的鎏金匾额上，大书特书着“复来”二字，那字龙飞凤舞，张扬恣逸，十分的威武霸气。

复来客栈大堂的曲形柜台前，一个小伙计，爬在磨掉漆的台面上，沉沉地睡着。

梦里，大约是吃了什么好东西，小伙计咧开了嘴，乐呵呵地磨着牙，嘴角边涎下了一道长条口水。

少顷，沉甸甸的白亮剔透，伴随着憨实厚重的呼噜声，哒哒地流在柜台上，填充着红漆间剥落的斑白。

转过柜台，顺着右侧的阶梯回旋而上，三楼天字号的客房内，呼吸清浅，偶有一两声小儿呓语，不久又安静下去。

走廊间，不知哪家客人的橘色小猫，悄悄溜出了房门。

小小的一团橘黄，也是刚醒不久。

小猫张大利齿打了个哈欠，就匍匐在地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它那两只软乎乎的前爪，淘金似的，拼命扒拉着地板，来来回回磨蹭着爪子。

摇头晃脑磨了一时，光滑的地面上抓起了条条痕迹，从那沟壑缝里刨出来的细末木屑，填满了猫爪，沾在毛茸茸的身上，远远瞧着，像是一个融化的糯米团子掉在了地上。

忽的，三角瓣的鼻子灵敏地嗅了一嗅，那猫爪一顿，僵在半空。圆毛脑袋上的两只小耳朵，直愣愣地竖了起来，左右扇动着，似是探听着什么。

只听寂静中“吱嘎”一声，后院的门轻轻一拉，长街静悄悄的石板上，磕碰出了细微的响声。

晨间清寒，半睡半醒的孟二小，抱肩倚着一处圆柱子打着瞌睡。

听见动静，他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搂紧了欲要从怀里抖落下去的几块干粮饼，兴趣乏乏望了过去。

白茫茫的水雾里，浅浅地，晕出了两道墨一样的影子。

孟二小揉了揉眼睛，水雾里，黑影渐浓。

他扻着干粮，迷迷糊糊上前两步，其中背着斗笠的一人，正是他等的那一位散财公子。

那散财公子身旁跟着的一位，穿着中衣，趿着鞋，一手懒懒打着哈欠，一手牵着两匹马的行李，无精打采地走着步子。

照面的三人皆是一惊。

孟二小想着这富贵闲人金贵，起不了早，起码要等到半晌才见着人，本就不抱希望的在后门守着。

苏小楼这边，只当早起被人诓去三两银子，已预备好了图，自己寻索着道，见了孟二小微微一愣。

而他身旁的那一位刚刚还瞌睡着的掌柜，咋呼呼地昂起了一头蓬松的发，立刻清醒过来。

复来客栈的掌柜瞪大眼睛，仔细将孟二小瞅了一番，满是怀疑，人忧心摇着大脑袋，拽紧缰绳不肯放苏小楼走。

他满脸笑劝道：“大公子，我们安排的人正朝这边赶呢，还是再等个两日！”

“不等了。”苏小楼回道，“这事你们东家没办好，到时候我自会找他理论，你赶紧回吧，别误了店里的生意。”

说着，取过缰绳交到孟二小手中，直步向前。

孟二小见状，笑嘻嘻对着那掌柜躬了躬身，两处缰绳一缠，牵着马，忙忙跟在苏小楼的身后。

走了一时，孟二小按耐不住好奇，问道：“公子认识这客栈的东家？”

“认识。”苏小楼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孟二小。

孟二小顿时一惊，心道是桩大买卖，眉眼越发的柔顺。

喜不自禁的人接过那油纸包，拆开一看，温热的纸包内，卷着两张葱油的白面大饼。

闻着香气，孟二小的肚子忽的就更饿了，他咽了咽口水，装腔作势谦让了一回：“公子早上吃了吗？”

“喝的桂花粥。”苏小楼笑答。

孟二小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咬了一口香喷喷、油滋滋的葱香饼，馋地一口咕咚咽下了肚。

苏小楼那边又从随身袋子里拿了一颗糖，慢慢拨着糖纸，笑问：“你可会骑马？”

“不会。”吃着饼的孟二小，失落地摇头，稍后，眼睛一亮，人又振作起来，“但小哑巴会，到了东门口让他载我就好了。”

苏小楼将糖放入口中，腮边鼓起一角，含糊道：“小哑巴？”

孟二小一把揩过鼻子，满不在乎地介绍道：“同我一样，也是个落魄的！虽然不会说话，人憨憨傻傻的，但个子高！”

他眼中带着羡慕，拍了拍还拿着啃了一半葱油饼的那一只手，对着苏小楼兴奋地比划道，“胳膊这么粗，有力气，而且比我混的好！”

苏小楼笑着点了点头，吃着糖不语。

“与公子同行的那人，说是回江延探亲，话特别少，总是冷冰冰地阴着一张脸，像是别人欠了他钱似的，打照面起，我就没见这人笑过！”孟二小又撕下小块的饼，边嚼着腮帮子，边抱怨道，“这人……我是见一次，头皮麻一次，这回若不是有公子陪着，我才不做他这种人的生意呢！所以，那人路上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公子，公子你替我担待担待，千万别同他一般见识。”

那颗橘子味儿的糖已经融在口齿间，酸酸甜甜，让人心情莫名的好。

苏小楼悠悠牵过自己的八骏马，浑然不在意地听着孟二小的抱怨，含笑应允。

这边两人东拉西扯，慢腾腾晃到东门口的时候，白罩子的水雾，已经散尽。

晨光熹微，照得草叶间凝结的水露，闪闪发亮。

东门口，那棵万条垂绦的歪脖子柳树下，安静地站着两人。

那二人，一人衣衫褴褛，一人光鲜亮丽，也是一人牵着一匹马。

约莫是等的时间有些长，两人的衣衫已被水雾润湿，软沓沓的，没有什么精神。

从门洞子里露出头的孟二小，见着人，连忙欢笑挥手，抖擞地打着招呼。他牵扯了一匹马的行李，一路小跑到歪脖子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孟二小对面的人，穿的也是一样的破烂，个子比孟二小高出一个脖子两个头，同苏良安差不多，但看着也要结实些。

衣衫破烂的两人，如同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手舞足蹈的兴奋。稍稍，两只欢喜地小破烂儿又跳大神似的比比划划一阵，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苏小楼望着那马背上坠的比他这一堆小山还要多的行李，愣住了脚。

发呆的空隙，另一人，如同春日里的一抹清风，徐徐走到苏小楼身边。

那人抬手一笑，缓缓道：“陆修远。”

苏小楼淡然颔首，眼角微扬，肆无忌惮地观察着对方。

这陆修远身材颀长，眉粗眼明。

只是那皮肤黝黑，配着亮色的衣服的脸，却是感官不佳，差了许多。若换上一件素净的颜色，拾掇一番，这容貌想必也是能看的。

可即便再能看，苏小楼心陡然一坠，莫名地哆嗦发慌。他总觉得这人不对劲，长相同周遭的气势相去甚远，不合拍，说不出的违和感。

苏小楼挑剔地揉了揉鼻子，一大早的好心情，连同那颗吃光的橘子糖，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很少有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苏小楼自认为是与人为善的和缓脾气。但眼前的这人似是触碰到哪一处逆鳞，别扭，十分的别扭，招着人怒火，撺掇着人从那鸡蛋里头挑骨头。

人长的马马虎虎，丑倒是不算太丑，但就是刺目刺心，约莫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八字相冲！

这一厢，心内烦躁，不知不觉紧锁住眉；那一厢，悄悄半步近前，不躲不避低头任由人看。

苏小楼走了一回神，错过对方略带探寻的目光，顿了一时，方才压住心中的厌恶。

他垂眼很是谦和地回了一礼，念着前日随口捏造的名，草草敷衍道：“苏玉成。”

说罢，不再看人，也不与人深谈，夹着浑身的火，扯着缰绳上了马，提前做好了准备。

一时，那边比划着神秘手势的两人，议论出了结果。

孟二小急匆匆跑回到苏小楼跟前，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哀求地望着人，他惨兮兮地告着状：“公子，小哑巴他不带我，你捎上我好不好？”

苏小楼四周看了一看，另外三匹马上皆是满满的行李货物，独他这一匹八骏马宽松的没有负担，容得下两人。孟二小瘦瘦小小，没什么个头，搁在怀里蜷成一团也不占位子，刚要答应，陆修远当当踩着马镫，翻身一上。

气氛突兀一沉，安坐在黑骏马上的人，不屑地瞥了孟二小一眼。

陆修远冷冷地挑起嘴角，道：“可以学！”

斩钉截铁的语气，苏小楼肩膀下意识地颤抖，抖落掉的一记心跳，尚未明了是惊是怕。另一边，小哑巴调转马头，对着他毛遂自荐地啊啊啊了几声，热情地挥了挥手。

大概是怕苏小楼不懂，小哑巴激动的手，自豪地摇了摇缰绳，一会儿指着自己，一会儿又指了指孟二小，满头大汗地着急解释。

思绪被人打断，苏小楼只好对着小哑巴先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俯身的人，摸了摸孟二小的小脑袋，他柔声鼓励道：“既然有人教，那就好好学一学，学会了，以后用得上。”

孟二小听说如此，愤恨地瞪了一眼多管闲事的小哑巴，他对着苏小楼委屈地皱巴着脸，十分努力地挤出两颗眼泪，黏糊在八骏马边不走。

高傲的八骏马，被孟二小这小猴崽子左右跳窜地有些不耐烦，原地咚咚磨着马蹄，向主人示警，边冷漠地别着骡子脸，一个劲儿地将孟二小这个陌生人朝外推搡。

苏小楼怕马倔起来踩踏着人，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拍着马背安抚，谨慎地不敢乱动。

小哑巴那厢已经不悦地回了一个白眼，他匍匐一勾，抢先下 手抓住孟二小的腰襟，一气拖过，将这只碍手碍脚的小乞丐提起，高举到另外一匹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