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来了。”
荣怀姝甫一踏进鸣朝宫的正殿,就撞见了端着汤药疾步往外走的徐善德。
她分神扫了一眼还剩下半碗药汤的白瓷碗,面上露出担忧的表情:“怎么原封不动送出去了?”
徐善德看着黑乎乎的药汤无奈摇头:“陛下喝不进去,全都吐出来了。”
荣怀姝朝内殿看去:“谷太医也无计可施吗?”
徐善德道:“谷太医强灌也无用。”
“你且拿去热一热再送进来”,荣怀姝说完,朝内殿走去。
殿中只有谷太医伺候在旁,见荣怀姝走进殿内,撇下手中的脉枕匆匆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荣怀姝抬手免了礼:“父皇今日可好多了?”
谷太医抬眼望向御榻上的皇帝,说话声音极轻:“陛下不肯喝药,若想早日痊愈只怕是难。”
“父皇的身子是天下苍生的,如此可不好。”荣怀姝苦恼,忽的眼睛一亮,“谷太医,本宫有一法子不知可行否?”
“公主不妨说给微臣听听。”
荣怀姝盯着飘烟的香炉,探手去捕捉那袅袅香烟:“不若将药制成香,日日点燃熏染,是否成效相同?”
谷太医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稍作沉吟:“由浅入深尚需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效果不及直接服用。”
无孔不入的香烟从指间的缝隙中溜走,荣怀姝默默收回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是父皇还是这样药石不进,或许此法尚且有用。”
屏风外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须臾徐善德的脸从屏风后闪出,荣怀姝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温热的汤药,走向御榻。
荣怀姝一手提起裙摆侧身坐到御榻上,搅动碗中的汤药轻轻吹气,随即舀了一勺递到皇帝的嘴边。
果不其然,药汤被悉数吐出,斑白的银须上挂着水珠,像是穿起来的珠串。
徐善德颇有眼力地上前来擦拭干净,跪在榻前苦苦哀求:“陛下,殿下来喂您喝药了,您念在殿下一片孝心的份上,好歹把药都喝了啊。”
荣怀姝试着又喂了一口,这回皇帝不再将药汤吐出。
徐善德抹着老泪:“谢天谢地,陛下终于喝药了。”
又转头对着荣怀姝砰砰磕头:“殿下的孝心日月可鉴,哪怕陛下尚在昏迷也感受得到。”
荣怀姝接着将药汤喂完,又同皇帝说了许久的话,才由徐善德送她离开。
仍是来时的鸣朝宫正殿。
荣怀姝在殿门前止步,对着徐善德异常的客气:“诸事缠身,本宫同诸位兄弟姐妹或许有无暇顾及的时刻,父皇跟前一切有赖徐公公替我们周全。”
徐善德笑着说哪里哪里:“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了。侍奉陛下原是奴才的分内事,哪敢在殿下面前居功,更不敢承公主的情。”
“徐公公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侍奉父皇一向尽心竭力。等父皇醒了,本宫一定在父皇跟前为公公美言几句,替公公讨个赏,也好慰劳公公的苦劳。”
徐善德愈发恭敬:“那奴才就多谢殿下。”
“公公不必客气,本宫今日倒有一事相求。”
荣怀姝虚扶了一把徐善德:“原不应打扰公公,只是本宫思来想去,放眼整个宫里这事除了公公其他人未必有这能力。”
“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荣怀姝向前一步,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徐公公可知济宁雪灾一事?”
“奴才略有耳闻。”
荣怀姝道:“济宁雪灾致使数十万人丧命,虽说朝廷已经派遣官员到济宁救灾,但始终是拖延了这许久,本宫担心众口铄金,说朝廷故意放任不管,迁延时日。因而本宫想看看这一个月来山东巡抚呈上去的晴雨册,好证明是有人欺上瞒下,而非朝廷置若罔闻。”
见徐善德的脸色几经变换,晦暗不明,荣怀姝生怕他误会似的,忙追着解释:“本宫知道擅自翻看奏折乃悖逆大罪,可事从权宜,还请徐公公掂量着帮帮忙。其他无关的奏折本宫并不在意,唯晴雨册而已。”
徐善德会心一笑:“公主殿下公忠体国的赤诚之心,奴才佩服,但也请殿下恕奴才爱莫能助。”
荣怀姝面色一僵,很快又缓和。
意料之中的结果,她也能理解。
人精似的徐善德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色的变化,兀自一笑:“奴才得多嘴提醒殿下一句,陛下只是昏迷不是宾天。”
荣怀姝蓦地抬眼,不期然与徐善德精明的双眼对上,他继续说道:“眼下公主只是暂时地处理政事,对于非常之事采用非常之方法,他人自然无从置喙,可若公主再要往前一步,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了。”
徐善德语重心长:“所以请公主听老奴一句劝,兴师问罪的事还是等陛下醒了再做决断为好。不仅如此,公主在咨政堂同朝臣们商议或决定的任何事情都应写一份奏折,将事情阐明而后当日呈递到陛下跟前,日后对陛下也好有个交代。”
“否则,公主如今的风光便会成为往后窥觎非望的佐证。”
荣怀姝闻言,如醍醐灌顶,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徐善德,盈盈谢道:“多谢公公今日指点。”
徐善德忙撤一步躲开,颇为欣慰地看着她:“公主言重了。”
荣怀姝果然不再多做纠缠,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谢福禄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盯着愈来愈小的荣怀姝的身影,涎脸饧眼地凑到徐善德跟前:“师傅,公主殿下找你所为何事?”
徐善德一拂尘扬到他的脸上:“与你不相干的事情少打听。”
谢福禄望着他扭身会内殿的背影,不屑一顾地嘁了一声。
徐善德没算到的是,潇洒离去的荣怀姝并没有放弃要看晴雨册的想法。
月上中天,照见寂静阴冷的宫城。皇帝尚在昏迷,宫中诸人连脚步都放得很轻,犹如飘忽在宫城里的孤魂一般。
荣怀姝躲过所有人的眼睛,从密道进入了懋勤殿。
皇帝卧病的这些日子,荣怀姝为了更好地处理国事,就从公主府搬回了颐华宫,这也让她今夜有机会到懋勤殿一探究竟。
懋勤殿的密道,是她当年奉先帝之命监工挖凿的。除了竣工后被先帝赐死的几个工匠,不久前先帝龙驭宾天后,她成了天底下唯一一个守着这个秘密的人。先帝经隆睿太子一事后,常常会有被重兵围困在懋勤殿插翅难逃的窒息感,发觉了逃生密道的重要性,故命匠人秘密修建此密道。荣怀姝给他下的药实在是太猛,因而他在临死前根本没有来得及告知诸位皇子密道一事。
窗外被月光与烛光笼罩的侍卫,在这座宫殿的主人一病不起的时候,终于明目张胆地敷衍塞责。这仍然不能让荣怀姝掉以轻心,皇帝虽然昏睡着,可还有个活着的徐善德。
她借着殿内的烛光移动到御案前,坐在龙椅上小心翻动着案上堆得一丝不苟的奏折。
已朱批的奏折中没有,未朱批的奏折她只敢从首页黄绫纸上朝臣的自报家门中判断每封奏折的内容。
还没有容她细想,她就在未朱批的奏折中发现了了不得的事。
荣怀姝左顾右盼,确认殿内除她之外再无他人,便大胆翻开奏折大略扫一眼。她反反复复翻看黄绫纸上的官职,似乎有些不愿相信这封奏折是从她的封地递进宫的。
半明半灭的烛光中,御案前的荣怀姝露出一个瘆人的笑。从她的封地呈上的奏章,居然越过她去直接送到懋勤殿,看来在她的地盘上吃里扒外的人不少。
她将奏折抽出藏在自己的腰间,一壁整理被她翻得凌乱的御案,一壁支起耳朵听殿内殿外的动静,连呼吸都放轻几分。
荣怀姝正想有下一步动作,殿外就传来徐善德气急败坏地骂声:“小兔崽子,陛下一病就都懈怠了是吗?看我不回禀圣上摘了你们的脑袋。”
紧接着就是极响亮的“咚咚”两声,似乎是拂尘重重敲在山河盔上的声音,还有整齐的求饶声和不绝的怒骂声。
荣怀姝从窗内看出去,见那侍卫眼熟得很,但她来不及多想,蹑手蹑脚钻进密道原路折返。
骂了一通的徐善德怒气渐消,大步流星走进殿内直冲御案而去。
看见御案上原状如初的奏折,松了一口气。
他站在案前想了想,还是绕过去将奏折尽数抱进怀中,转身离去。
走到守卫身边时徐善德特意提醒道:“看好懋勤殿,连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洪文远连连点头。
月亮被悄然掩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天际低垂沉沉压在颐华宫的碧瓦飞甍上,犹如山雨欲来。
徐善德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荣怀姝原有的计划,她带着不甘悄声回到殿内,借着微弱昏暗的烛光她看见松了一口气的梨蕊和梨珂。
“怎么不点灯?”
二人俱上前来为她卸下装束,梨蕊将她走后的事如数说来:“七公主方才过来非要见您,我们以您近来疲累,身子不大爽利,晚膳未用早早便歇下了,她才肯作罢,在正殿坐了许久方肯离开。”
荣怀姝踱步到三围罗汉榻上坐下,言语间尽是疲惫:“什么事?”
梨蕊摇头,七公主不肯说,她也不好追问。
暖阁内复又灯火通明,荣怀姝端着茶盏倚在榻上看着梨珂将衣裳内藏着的奏折放到凭几上,她微抬下巴要二人翻看。再从恍惚中回神时,奏折已经捧在梨蕊手中,而面前二人皆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她们以为这份奏折是荣怀姝费心要找到的那份,翻开一看竟是意外之喜。
“矿山?”惊愕于奏折的来处,更惊愕奏折的内容,梨珂捂住自己的嘴巴,声音就从指缝间漏了出来,“您的封地有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