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法妙侧目,定睛在威风凛凛的荣怀姝身上。
“微臣别无他意,只是担心日后陛下醒来不好向陛下交代。”
出声的人让她这一声呵斥吓得语无伦次,可她仍然稳坐高台,镇定自持。
“就算是天塌了也有本宫顶着,你怕什么?”
大臣诺诺连声:“是微臣鲁莽了。”
荣法妙木然地转头,目光落到堂中的几位皇子身上时,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至于国库空虚一事。”荣怀姝将手中握了许久的折子转递给一旁的太监,落眼看去座下懒洋洋的朝臣们,声音不轻不重,“陛下才刚登基就国库空虚,若长此以往,国步日艰,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陈玄立时出言:“殿下,依照方才岳大人所言,国库并非全然没有银子支使。微臣想,既然还有官员俸银,不如先暂时挪用以解燃眉之急,到时国库充盈再补上便是。”
“微臣以为此计可施。”兵部尚书附和道,“苍蝇腿也是肉嘛。”
荣怀姝问去杨峥嵘:“太傅大人以为呢?”
杨峥嵘:“回殿下,老臣以为不妥。”
“官员不过斗斛之禄,又没有职田傍身,养家糊口已是艰难,要是再克扣其奉银,生活窘迫下的官员们难保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暗中借债还是小事,若是官员将官场作为谋财的场所,必然会滋生贪腐。到那时科敛军财、克减军粮、收受贿赂等等以权谋私之事便会层出不穷,恶稔贯盈,天怒民怨,贻害无穷啊。”
荣怀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把手,颔首示意:“本宫赞同杨太傅的见解。”
率先出言的人已被反驳,剩下诸人也如缩头乌龟般垂头不语。
戚国公见在座众人哑然,于是起身道:“臣倒是有对策,其一,追讨国库欠款,先追回朝廷各级官员及官府拖欠国库的银两,在约定的时期内未能还清欠款的,革职罢官;其二,近年来先帝与陛下宽仁治国,与民休养生息,因而人口恢复良好,有远超前朝之势。臣想既是人口繁多,不如加征人口税,每家每户按家中人丁数向朝廷缴纳税赋。”
刑部右侍郎夏廷璐忙进言:“殿下,臣以为加征赋税可以,但无需按人口而是按资产。”
荣怀姝要他继续往下说。
“建中年间,唐德宗曾采纳宰相杨炎的建议,按照每家每户所拥有的资产和田亩纳户税和地税,这样不仅可以因情置宜收取赋税,多得者多缴纳,还可避免因盲目收取人口税而导致的生子辄杀的悲剧。”
戚国公立即反问:“如夏侍郎所说,每家每户若为了逃避赋税而想方设法隐瞒财产当如何,若是豪强地主把赋税转嫁到农民头上时又当如何?”
夏廷璐等闲视之:“这个好办,邻里之间相互督查,里长耆老也要发挥其作用绳愆纠谬。未能如实缴纳税赋者,罚没财产,以盗窃论。”
戚国公哂笑:“夏大人不愧是刑部的人,竟有此等雷霆手段。”
“邻里之间倘有公报私仇者,岂非罗钳吉网,锻炼成狱?”
夏廷璐一听,急眼强嘴道:“天底下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法子?戚国公真有能耐,当说出个十全十美的法子来以解君父之忧,也不必费口舌同我争辩。”
“戚国公、夏大人。两位出谋献策皆是忧国奉公,无庸置疑。”眼看二人头红耳赤地对嘴对舌,到后来竟揎拳掳袖,荣怀姝慌忙劝止,接二连三叫了两声,两人才堪堪停住,“且两位大人的建议都有可取之处,尤其是戚国公所提的追讨欠款可以采纳,只是两位大人似乎都将眼光停留在农民身上,本宫觉得不妥。”
一直沉寂的荣法妙悠悠开口:“有何不妥?”
“《商君书》中说民之内事,莫苦于农,故轻治不可以使之。农之用力最苦,而赢利少,不如商贾、技巧之人。本宫曾看过各地方志,就拿京畿之地来说,遇上好的年成普通农户家一年不过二十两银子,现下一石米要五贯钱,一个人往多了算也只能吃四十天。一匹布要500文,一匹绢要850文,还有平日里用的或再有个三病两痛,加上百姓每年要交的田租、献费、更赋和各项杂税,一应花销出去,手中的银钱已所剩无几。因此,本宫以为增加农民身上税负来丰盈国库,无异于敲骨吸髓、排糠障风。”
何书隐俯身行礼,言之凿凿:“公主此言差矣,自夏朝开始,历朝历代都有征收税赋丰盈国库的做法。秦朝按照土地数量,汉朝按人丁,魏晋南北朝计亩而税,唐朝实行租庸调法,宋朝则采用方田均税法。可见,在任何时候税赋都是支持朝代发展的根本。”
“再者,国库充盈时朝廷也曾体谅百姓辛苦实行减免赋税,如今国库虚空增收税赋也不过等同于是将减免的那部分收取回来,哪里就算得上是‘敲骨吸髓’呢?老臣觉得,公主殿下有些夸大其词了。”
荣怀姝唇边绽出一抹冷笑:“赋税是否繁重应该不是我等能够盖棺定论的。何御史一年俸银200两,恩俸180两,禄米360斛,二十两银子不过是您手指头缝里流出来给府中下人的打赏,对于您来说自然是不算什么。依我看,减免您的俸禄以充国库倒能一蹴而就。”
“苛税猛于虎,官逼民反之事并不少有,且看当年的黄巢起义便知。”
荣法妙神色复杂地看向荣怀姝,难得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你又有什么好法子呢?”
“算不上什么好法子,不过是儿臣拙见。”
荣怀姝一一细数:“其一,自是惩治贪官污吏。由吏部和都察院纠劾百官,朝廷官员中若有贪腐者,革去职务,罚没财产入官;其二,允许商人同外藩通商,向其收取通商税,每千钱算三十;其三,军中年过五十者皆遣散归家,每月按原在军中饷银的一半发放安抚费外加一石粮米,家中老少皆免除税负。”
“当然还有一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荣怀姝故作神秘。
大皇子好奇:“什么法子?”
“将两个赃罚库中罚没入官的物品和衣物悉数作价拍卖。”荣怀姝道,“加上方才戚国公所说的追讨欠款一计,想必国库充盈指日可待。”
走出咨政堂的荣法妙觉得疲乏不堪,昏昏欲睡。
“从前觉得上朝议事是何等松快,手握权柄指点江山,如今看来也并非易事。”
荣法妙坐在轿子中,同玉衡感慨。
“以往看着昭平,我总当她是贪恋权势地位,直到自个儿在咨政堂上坐了半日才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是任重者其忧不可以不深,位高者其责不可以不厚。”
玉衡贴在轿子旁跟着,随声应和道:“那公主今日受累也算是值当。”
“不过公主明日不必再去,也就不用受累了。”
“不。”头上的步摇一摇一晃,荣法妙抬手将其压稳,“上朝议事令本宫收获良多,以后本宫日日都要去。”
玉衡迟疑片刻:“那陛下醒来以后要怎么办,毕竟后宫不得干政。”
荣法妙的眼神无比坚定:“昭平都能议政本宫为何不能?他们别想拿这话来搪塞本宫。”
掠过宫道两旁退避的宫人,玉衡忽然想起方才步寿宫的宫人来秉,那小姑娘醒了。于是凑到轿子更近处:“公主,桑姑娘醒了。”
刚阖上眼的荣法妙猛地睁开双眼:“醒了?可有哭闹?”
玉衡道:“没有,伺候她的宫人说她很乖,醒来一言不发就躺在床上发呆。不愿说话,也不愿吃东西。”
荣法妙深觉不妙:“你们那日动手时没有避开她吗?会不会是吓到了?”
毕竟不过是个六岁孩童。
玉衡有些心虚:“情急之下,倒顾不上这许多。”
荣法妙心一狠:“去太医院请个信得过的太医来,给她下一剂猛药,保管她什么都记不住了。”
“是。”
荣法妙的轿子刚进步寿宫,那边玉衡领着太医也到了步寿宫门口。
“让太医在殿外先等着,本宫进去看看。”
荣法妙掀开帘子走进暖阁,暖融融的空气浮在她的周围,将她原本泛白的脸色烘得红润起来。
暖阁中伺候的宫女纷纷行礼,床前听见动静的大宫女亦暂搁瓷碗转身跪地。
荣法妙走向床榻,关切道:“还是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吗?”
匍匐在地的宫女请罪:“是奴婢无能。”
荣法妙没有过多责怪:“把这汤羹拿去热一热再送进来。”
宫女如获大赦,端起汤羹垂头退出了殿外。
荣法妙坐在床榻上,试探着轻唤一声:“云渺。”
躺在床榻上的徐云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天青色的帐子,还是不肯挪动一分。
“云渺,知道我是谁吗?”
徐云渺转动眸子,看向荣法妙,瓮声瓮气地问:“你是谁?”
荣法妙一手捏着她的锦被,探了半个身子到她眼前:“我是这个宫殿的主人。”
徐云渺不明白,继而问道:“那我是谁?”
①:民之内事,莫苦于农,故轻治不可以使之。农之用力最苦,而赢利少,不如商贾、技巧之人——《商君书》
②:任重者其忧不可以不深,位高者其责不可以不厚——王安石《节度使加宣徽使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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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那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