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天绣地的暗室里,翡翠屏风前的象牙椅上,坐着一位白头翁。
门上传来一长二短三声响,白头翁扭动象牙椅上的机关,暗室笨重的门便被打开。
集芳园的老鸨花明云敛去轻佻,施施然走进暗室内:“您不是在云游吗,这么快便回来了?”
赵嗣宗抚髯:“老爷子死了,回来给他奔丧的,可惜没赶上。”
说着可惜,却不见可惜。
花明云聪明地没有多嘴。
暗室一侧凭空多出三十个箱子,将暗室塞得十分逼仄。
花明云奇道:“咦,这是哪里来的箱子?”
“一些地方土仪和新鲜玩意罢了。”赵嗣宗走下象牙座,打开最外头的一口略微小一点的木箱,木箱中金元宝的光芒将花明云的眼睛刺了一下,“这些是给你和集芳园的众位姐妹以及护院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花明云一张脸笑得如同盛开的花朵般,合不拢嘴:“大当家客气了,集芳园于我们而言跟家没两样,自家人何需如此客气。”
赵嗣宗阖上木箱:“这是你们应得的,等安定了些就拿去分给大家伙儿。”
花明云捏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眼睛笑成一条小缝,她只能从小缝中看着赵嗣宗道谢。
赵嗣宗不再多言,让花明云搭把手,同她将木箱子连拖带抬拉到了暗室外的厢房中。
厢房外常有来往的脚步声,恩客调戏姑娘们的打情骂俏声以及姑娘们的娇笑声。虽然吵闹,但能将厢房的动静掩盖住,正中赵嗣宗下怀。
“打明儿起,每日戌时角门处会有人送东西进来,你带他们从后院上来,将东西送到厢房里就成了。”赵嗣宗从窗户处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况,谨慎地压低声音,“切记,不要同他们说话,也不要让人看见。”
花明云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点头答应。而后妥帖收好装着金元宝的箱子,若无其事地走出厢房。
回到暗室的赵嗣宗将剩下的木箱一一打开,爱惜地抚摸着木箱中十二旒冠冕、天子礼服、金缕玉衣和各色金银器皿、珍宝首饰。
区区三十个木箱,如何装得完帝王5000件随葬品。
他小心翼翼取出天子服和冠冕,站在铜镜前穿上袍服,扶正冠冕,系上朱缨,握着垂旒上触手温润的珠玉默然无语。俄顷抬头,赵嗣宗愣在原处,铜镜中的人似乎是自己,似乎又不是。
赵嗣宗盯着铜镜中与先帝肖似的面容,呢喃细语:“父皇,您那不孝的儿子送您最后一程来了。”
——
咨政堂内,群臣毕至。
荣怀姝代执朝政的这段时间,朝臣们皆在咨政堂议事。
“既然众位大人已会齐,那就……”
“寿昌长公主到——”
咨政堂外太监拉长的通报声生生将荣怀姝的话堵了回去,荣怀姝不悦地看向洞开的殿门。
荣法妙身着朝服,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众人行过礼后,大皇子问道:“不知姑母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荣法妙不闪不避:“自然是监督其事,免得有人胆大妄为,擅权独断。”
荣怀姝心内觉得好笑,吩咐一旁的太监再添一把椅子。
荣法妙趾高气昂地走到荣怀姝的旁边坐下:“诸位继续。”
殿内鸦雀无声,没有皇帝坐镇的朝堂,朝臣们也没把荣怀姝放在眼里。
荣怀姝并不催促,只道:“诸位大人若无要事上奏,不如先听本宫一言。”
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中,荣怀姝一面展开手中的折子,一面说道:“这是今早自山东急递进宫的一封折子,其中内容不知诸位大人是否知道?”
大皇子咄咄称怪:“山东来的奏折我们如何得知其中到底说了什么。”
荣怀姝也不急着念出折子中的内容,清凌凌一双眼带着压迫感扫视殿内诸臣:“诸位大人也不知山东到底发生何事吗?”
众位朝臣面色一怔,脸上尽是迷茫。
荣法妙不耐烦道:“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荣怀姝将折子中的内容如数念出,纸上寥寥数语,与戚缕和当日所说的大同小异。眨眼间荣怀姝的话音就落,尔后弯起一抹嘲讽的笑:“济宁发生这么大的事,若在座诸位对此一无所知,就当立刻革职。”
大皇子被说得面红耳赤:“天高皇帝远的,济宁暴雪导致消息闭塞,京中人不知也是常有的事。莫说他人,你不也是今日才知吗?”
“若不是我,只怕是济宁的人都死光了,诸位还被蒙在鼓里。”荣怀姝扫了一眼戚国公,语气平淡道:“数日前,我撞见了从外祖家回京的戚姑娘,她提到经过济宁时因雪重难行不得不改道而行,我便留心此事,当即派人去查探虚实。”
“今日一见折子,果然不出我所料。”
杨峥嵘不解:“这么大的事,晴雨册为何未见异常?”
杨峥嵘的话,没有人能够回答。
晴雨册一向只给皇帝看,情况如何其余人一概不知。
历朝历代的天子除了每日朱批奏章,还要亲审各地巡抚递上的晴雨册。晴雨册关乎国计民生,先帝在时为免底下人弄虚作假曾多次派人秘密到当地查探,新帝登基后许多事情应接不暇,自然也没有时间去理会晴雨册上的汇报是否属实。
“简直混账!”吏部尚书陈玄骂道,“山东巡抚居然连晴雨册都敢造假来欺上瞒下。”
荣法妙此时也顾不上与荣怀姝的恩恩怨怨,出言道:“追责是后话,当务之急还是救人。天灾之后往往伴随**,为今之计是要看如何将灾民撤离,否则雪一日不停,灾害一日不减,死亡人数只会倍增。”
“不成。”杨峥嵘当即否决,“就算连月雪灾致十万人死亡,那济宁城中还剩一半的人。先不说积雪路撤离难,即便是能走,这十万人也会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雪路难行,外面的人进不去,里边的人出不来,咱们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啊。”给事中陈佳春犹疑着开口:“依臣愚见,不如让钦天监择个良辰吉日,设坛祈天直至雪停。”
一向沉默寡言的三皇子扭头看他,厉声诘问:“陈大人的意思,是雪不停便不管了吗?”
陈佳春沉默,咨政堂内的人也一同沉默。陈佳春不过是说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即便现在调派兵力去铲雪,大雪一日不停,所做的便都是无用功。积重难返之下,说不定会搭进去更多条人命。
“诸位。”荣怀姝雍容不迫,徐徐开口,“本宫已从封地调派兵士带着钱粮前往济宁救灾,但兵微将寡,一木难支,我们不能期望以一篑障江河。因而今日召集诸位至此,是希望大人们能集思广益出谋献策。”
“岳偲祺,眼下户部可用粮食、棉衣各有多少?”
悬顶之剑终于落下,从一开始便心事重重的岳偲祺心如死灰,在众人投来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跪下,犹犹豫豫还是说出口:“回殿下,除去官员俸银,朝廷已无可用之财了。”
荣怀姝听见此话,只觉头隐隐作痛。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皇陵才动工,西北就打完仗,济宁紧接着灾祸频发,这对于原本就财匮力绌的国库无疑是雪上加霜。
“朝廷要用钱,国库就空虚了,是吗?”
荣法妙逼问道。
岳偲祺欲哭无泪,若非点金无术,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刻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长公主明鉴,并非微臣扯谎。自当年太子叛乱后,国库已是寅支卯粮,后来先帝下旨加征税赋才将将充盈国库。国库甫一充盈,又是建皇陵又是陪葬品的,结果这些东西一夜之间付之一炬,一切又得重头再来。前儿个陛下才打赏诸位得胜还朝的将士,现下真的是家无担石了。”
“国库一事稍后再议。”荣怀姝的面色愈发凝重,手中的折子也被她捏得生出褶子来了,她再三犹豫,终是唤来殿内听召的谢福禄:“你到衍庆宫中,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请她暂支内廷中新裁的还未送到各宫的衣裳、棉被等等送到济宁去。”
谢福禄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正襟危坐的荣法妙,等待她的示下。
荣怀姝登时沉下脸色喝道:“如今执掌国政的人是本宫,你要看谁的脸色才肯办事?”
“奴才遵命。”
谢福禄呼吸一止腿一软,连滚带爬出了咨政堂。
大皇子道:“内廷的三瓜两枣无异于杯水车薪。”
荣怀姝对他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看向户部左右侍郎:“许文景、罗昊成,你们二人同山东布政司先到各省衙门筹集钱粮赈济灾民,必要时可劝谕富民捐助,只一点,须人乐从,不许扰害。”
“是。”
“三弟。”荣怀姝转而视之,“今日命你为巡抚赈给使,拿着驾帖到济宁去监督救灾。”
朝臣中有人道:“可是,驾帖需由陛下授出。”
荣怀姝瞪着他,声色俱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难道还要墨守成规吗?陛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太医说不准,本宫更说不准,若要等着陛下授出驾帖,那济宁数十万百姓的性命由谁担待?你吗?”
①:须人乐从,不许官吏扰害——《明武宗实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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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朝廷要用钱,国库就空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