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内银烛辉煌,与玉阶彤庭的华光溢彩交相辉映。灿灿金光点缀在舞池中舞姬身上的每一寸浮翠流丹上,引得众人皆沉醉在这纷华靡丽的华筵笙歌中。
荣怀姝意懒心慵,纤长的手指照着锦布上雪花状的宝相花纹的轮廓细细描绘。
“三姐姐看着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妹妹也好为你纾解一二。”
席位仅次于荣怀姝的四公主荣怀筠打开宴就留意荣怀姝的一举一动,见荣怀姝从一开始便魂不守舍,耐着性子等皇帝的目光投射过来的那一刻才高声问道。
荣怀筠的声音盖过了筵席中轻柔流淌的琵琶声,不单是皇帝连列为而坐的后妃和群臣们都闻声看过来。
荣怀姝如醉初醒,正好撞进荣怀筠狡黠的眼神中。
她从容自如,盈盈而笑:“四妹妹又在说笑了,这样一个举觞称庆的日子,姐姐能有什么烦心事。”
荣怀筠瞭了一眼皇帝探究的神色,似嗔似笑:“三姐姐快别瞒着妹妹了,姐姐若没有烦心事,为何衔杯筹月自斟自酌,还一副心绪凄迷的模样,看着倒不像是来与我们一同庆祝的。”
“莫不是近来有什么事不遂人愿,才使得姐姐生出万种闲愁来?”
这分明是意有所指。
荣怀姝眨眨眼,一手摩挲着凤纹盏上的繁复纹路,迎合着她问:“那四妹妹觉得,姐姐在愁什么?”
“姐姐铲恶锄奸,杀人不见血,一下替父皇除去两位奸佞之臣,按理说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有什么值得姐姐如此忧愁?”荣怀筠盯着浮在大红色氍毹上翩翩跹跹的裙摆,似极了朵朵盛开的莲花,“妹妹想,大抵只有不知去向的随葬品才能牵动三姐姐的心吧。”
酒盏上的手蓦地一紧,红色丹蔻几乎要嵌进花纹中,荣怀姝幽幽道:“四妹妹真是洞幽烛微,善察人心。”
御座上绣金龙袍包裹着的皇帝眉宇间透露出不易察觉的肃杀之气,当日桑允恒的恳切言犹在耳。
漫不经心地敛眸,皇帝重又醉心在歌舞中。
荣怀筠计获事足,嘴角半勾:“妹妹知道姐姐一向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但妹妹不得不多嘴提醒姐姐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眼下父皇将此事交由二哥哥主理,三姐姐若是过分关心,恐有越俎代庖之嫌。”
荣怀姝看着周遭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坦荡如砥:“四妹妹这么想可就太狭隘了。于公,随葬品失窃是偷盗者对天家权威的挑衅;于私,这批随葬品关乎皇祖父在九泉之下的高枕安寝。我作为皇亲贵胄,皇祖父的亲孙女,时时关心这批随葬品的下落有何可指摘的呢?”
“倒是四妹妹,我见你心无挂碍、无忧无虑,难道你连对皇祖父最基本的孝心都没有吗?”
这下肚里泪流的人成了荣怀筠。
荣怀筠一时语歇,朝对面的恂贵妃递去眼神,祈求她的帮忙。
恂贵妃春山含恨,顺势瞪了她一眼,嘴上还在替她开脱:“昭平这番话可是冤枉你妹妹了。自打先帝灵柩停回白虎殿,怀筠晨昏定省,上香祭拜是一日不落。随葬品失窃那几日她寝食难安,每每恨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能为父皇分忧。若是说怀筠不孝,连我听了都要替她委屈。不过,昭平独居公主府中,想来宫中的事是不大了解的。”
“是吗?”荣怀姝故作惊讶,“原来四妹妹私底下如此挂心先帝和父皇,想必妹妹对随葬品的下落是了如指掌咯?”
荣怀筠刚要跳进荣怀姝的坑里,硬生生在恂贵妃的眼神中将欲要出口的话压在了舌头下:“自然、是不知的。”
荣怀姝笑意不减:“也是,此事原不该四妹妹知道,毕竟追踪下落的事是二哥哥负责的。”
大皇子刻意道:“二弟隐藏不言,怕是想给父皇一个惊喜吧?”
早在二皇子将随葬品一事揽在身上的时候,大皇子就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下让他拿住了二皇子的把柄,可不得闹得天下皆知。
他以为二皇子对随葬品的踪迹讳莫如深,是为了从中渔利。一则若是二皇子监守自盗,偷了一两件珠宝也不会有人发现,二则追回随葬品本就是大功一件,到时皇帝龙颜大悦,厚赏二皇子,析圭儋爵还是小事。要是皇帝大喜过望,将储君之位信手拈出,那可就于是无补了。
二皇子讨好地笑道:“大哥哥这话说的,弟弟我可是时时向父皇禀报进程,绝对没有瞒而不报的时候。”
大皇子穷追不舍,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挑着碟中的果子玩耍:“护送随葬品的队伍已经进入宫门了这件事,二弟也向父皇如实禀报了吗?”
风云突变,举座震惊,殿中气氛急转直下
尤以荣怀姝为甚,荣怀姝握着太师椅的扶手直起身子,探身前去想要从大皇子的神情中辨得真假。扭头一看皇帝的愕然与二皇子的惊慌失色,荣怀姝如同泄了气一般歪在太师椅上。
荣怀姝后知后觉抬首与站在右侧的梨蕊面面相觑,梨蕊的眼中也尽然是惊奇震愕。
她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天无绝人之路,上天既让她提前知道此事,那她就一定会想出办法虎口夺食。
好在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当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
不知是谁屏退了舞姬和乐师,原本热闹的昭阳殿被胶在了一湾死水中。
荣法妙先皇帝一步问道:“瑞寰,此话当真?”
二皇子暗气暗恼,默不作声。
皇帝亦十分急切:“长公主问话,为何不答?”
二皇子焦急地看着皇帝,父皇难道忘了他曾经赞扬过的自己与他之间的心照不宣了吗?不是不能将此事公之于众吗?
“回父皇、姑母的话,的确如此。”
居高临下的帝王一掌震碎了身前的酒盏,立眉竖眼怒斥道:“为何不及早禀告朕?”
座下众人皆跪下:“陛下(父皇)息怒。”
二皇子不明白皇帝此番震怒是所为何事,他清清楚楚记得当日在懋勤殿,他第一次向皇帝禀报随葬品的下落时,皇帝曾有意无意暗示他此事天知地知皇帝知自己知就可以了,所以他此后也是这么做的。
今日他瞒着皇帝将随葬品偷偷运进宫中,完全是想在众人无暇顾及的时候暗度陈仓,为的是给皇帝一个惊喜。他唯一没想到的是纰漏居然会出现在大皇子身上,让大皇子借此机会将自己一军。
二皇子有口难言,此刻他若是将皇帝供出来无疑是罪加一等。
他伏在地上唯知请罪:“是儿臣轻虑浅谋、不识大体,请父皇息怒。”
恂贵妃也帮着儿子说话:“陛下,二皇子一片孝心,日月可鉴,他这么做想是要给您一个惊喜吧。”
荣怀姝眼珠一转,大约明白了皇帝勃然大怒的原因,登时计上心头:“父皇,随葬品如今被寻回也算是喜事一桩,父皇何必动怒?为今之计是要将随葬品妥善保管,避免得再次失窃才是。”
荣怀筠审时度势附和道:“是啊父皇,三姐姐说得有道理。”
恂贵妃深知皇帝的心思,遂提议道:“陛下,臣妾以为不如将随葬品抬进鸣朝宫侧殿存放。天子近旁,必不会有人敢犯上作乱。”
皇帝紧紧盯着恂贵妃,知晓她这是相让自己有机可乘。
他原想就此作罢,可当目光触及满殿跪着的皇子公主,后妃朝臣时,一时之间觉得恂贵妃递过来的台阶不够高,自己拉不下脸来,故而甩袖离席。
满地诚惶诚恐的身影中,只有大皇子在沾沾自喜。
二皇子正要追上去,荣怀姝忙拦住:“二哥哥且慢,二哥哥此时追上去只怕父皇会更加生气。”
二皇子愣愣的:“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惹父皇生气,自是由我负责将父皇哄好。”
荣怀姝道:“今夜之事倒不是什么大事,等父皇想通了自然就会消气的。父皇当然要哄,但不是要你去哄。”
恂贵妃问:“那谁去最为合适?”
荣怀姝环视满殿的人,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左侧的女子身上:“二姐姐。”
二公主荣怀澈心颤魂飞,还没有从皇帝突如其来的震怒中缓过神来,白着一张脸指向自己:“我?”
座上的张皇后不无担忧:“可行吗?”
荣怀姝胸有成竹:“一来,二姐姐同二哥哥是一母所出,去替二哥哥说情合乎情理;二来,父皇最心疼二姐姐,一见二姐姐被他吓成这个样子,必然不会舍得同二姐姐置气的。”
恂贵妃上前握住荣怀澈的双手,摸了摸她的脸:“澈儿,你可以吗?”
荣怀澈回以安慰一笑:“放心吧母妃。”
恂贵妃替荣怀澈系上披风,再将汤婆子妥帖地放在她的手中,嘱咐她莫要冻着。
“慢着。”张皇后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重新准备热乎的羹汤放在食盒中,交到荣怀澈手上,“陛下方才只顾着赏舞没吃上几口东西,这羹汤你好歹劝他喝上两口。”
荣怀澈轻声答应。
荣怀筠还是放心不下:“要不我陪二姐姐去吧,二姐姐受不得惊吓,要是父皇再发火,我好歹也能替二姐姐分担一二。”
“就你这跳脱性子,去了反而弄巧成拙,你就老实待着吧。”
荣怀筠朝荣怀姝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席上,忧心忡忡地望向荣怀澈离去的背影。
①: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宪成
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
③:解铃还需系铃人——《指月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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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冬至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