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侵肌,匍匐在地的云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支起半个身子,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去探查不远处的情况。见那群人叩石垦壤挖出了一个大坑,复趴回原处,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抱怨:“我们在这冻这么久,难道就为了看他们刨土的?”
梁砚清也觉得奇怪,荣怀姝大费周折找到这群盗墓的单纯为了挖坑?
那日在云客渡周遭实在嘈杂,因而隔壁厢房的一切动静他听得并不真切,只隐隐约约听见“冬至”“定宝山”几个字,遂寻踪觅迹跟到此处。他原以为是荣怀姝打算将随葬品藏在此处,如今看来另有隐情。
马蹄声渐近耳畔,云梧竖耳去听:“有人来了。”
黑色的马车与藏蓝色的身影融进夜色中,两人看不清楚来者的长相。
云梧猜测:“不会是昭平公主吧?”
梁砚清闭口不言,也同夜色融为一体。
来人把自己隐藏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中,风帽遮住大半张脸,令人难以分辨是男是女。
来者跳下马车,惜字如金:“如何?”
周围举着火把的淘沙官围了上去,照亮坑中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五十口棺材。
在武炎的指令下,他们三下五除二将棺材全部抬了上来。
荣怀姝绕棺材走了一圈,确保每一口完好无损后,随后走到马车处掀开车帷,三口大箱子赫然出现在一群人的面前。
“今夜有劳诸位,宋某又添了三成的酬劳,希望诸位能三缄其口,替宋某保守这个秘密。”
一群人倒吸一口凉气,武炎跳上马车,五大三粗的男人将马车踩得吱呀作响。
武炎一一打开箱子谨慎地查看,而后爽朗一笑:“宋姑娘是个豪爽人,武某和众位兄弟自然也不能辜负宋姑娘。你放心,弟兄们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待会离开这儿后我们就权当没有这回事。”
荣怀姝回礼:“多谢武大哥。”
武炎离她近了一步,嘿嘿笑道:“妹子,以后有这样的事还找哥啊。”
荣怀姝哭笑不得:“当然。”
火把在风中东倒西歪,忽明忽暗的,将将就要熄灭,好在一群人填土埋坑的速度极快,赶在火把熄灭前结束了一切。
武炎规整队伍跳上马车:“走了宋姑娘,江湖再见。”
荣怀姝颔首,目送他们离去。
马蹄声消失在下山的路上,山顶重又寂若无人,荣怀姝这才将风帽摘下。
不远处的云梧惊道:“真的是。”
梁砚清唯恐荣怀姝听见动静,反手捂住云梧的嘴。
凑巧有风刮过,吞掉了他们的动静。
又有人来了。
云梧眼珠子直往荣怀姝的方向斜。
梁砚清屏息凝气,听得马蹄声琐碎,来的不止一个人。
他抬头看向伫立在棺材前的荣怀姝,心中有个大胆地猜测。
难不成这些棺材中装的正是随葬品?用棺材装只是荣怀姝混淆视听的手段而已。
这么想着,就看见一群黑衣女子驾马拖着数十辆板车相继而至。
没等荣怀姝说话,她们便井然有序地将棺材抬到板车上放好。
梁砚清看见荣怀姝在原地蹲下,接过身后人递来的大把纸钱就地点燃,然后埋头不断往火里丢纸钱。
再抬头时,透过炽盛的火势,梁砚清清楚地瞧见荣怀姝脸上淌了许多泪珠,檀口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片晌,荣怀姝起身,坐上板车与黑衣女子们一同离去。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两个人衔尾相随。
——
宫宴散后,恂贵妃领着一双垂头丧气的儿女回到了神仙殿。
荣怀筠踏进正殿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桌前绣花的荣怀澈,纳罕道:“二姐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恂贵妃目光被桌上的食盒所吸引,走过去问道:“你送去的羹汤你父皇可用了?”
荣怀筠眼疾手快打开食盒,却见羹汤原原本本地待在食盒中,一看就是没有动过的样子。
恂贵妃和二皇子同样也看见了。
二皇子心急火燎,抓着荣怀澈便问:“父皇他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一定是这样的,他羹汤都不愿意动,肯定是还在生气。”
“他难道没有看见送过去的随葬品吗?他若看见了,为何还会生气?”
荣怀澈刚要张口,又被一旁的荣怀筠拉扯着上下查看:“父皇发火了吗?他有没有冲你撒气?”
饱经世故的恂贵妃在荣怀澈的身旁坐下,不慌不忙地问道:“澈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荣怀澈放下手中的绣品,无奈地看了眼兄长和妹妹,语气平缓:“我没有见到父皇。”
三个人惊讶的神情何其相似:“什么?”
荣怀澈点点头:“父皇去了白虎殿,我没有跟进去,就先回来了。”
“白虎殿?”二皇子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去鸣朝宫,去白虎殿做什么?”
荣怀澈摇头道不知。
恂贵妃想起这些日子,自己十次有四次去懋勤殿见不到皇帝,懋勤殿的宫人都说皇帝去了白虎殿:“这段时日陛下去白虎殿确实是频繁了些。”
荣怀筠疑云满腹,对上二皇子的眼神:“白虎殿有什么值得父皇几次三番往那处去的?”
恂贵妃息心静气思考,左不过是先帝的灵柩,还有守灵的宣太嫔。
宣太嫔?恂贵妃眼皮一跳,思之色变。
宣太嫔绿鬓朱颜,后宫中少见这样的美人。陛下日日往白虎殿去敬香,常常面对这样一张脸,日久天长的难保不会心旌摇荡。
男人好比那偷食的猫儿,看见一个姿容不俗的女子,哪管得了三七二十一,恨不得扑上去要紧。
至于宣太嫔,所要面对的是九五至尊的天子,她的心意与意愿在天子面前通通都不重要,哪怕她真想推拒避嫌,那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陛下仍在孝期,为着天下的悠悠众口必不会在此时将人带进后宫。怕只怕两人早已珠胎暗结,陛下也只是借着敬香的虚名去偷香窃玉。
恂贵妃刹那间的思绪万千把自己吓得冷汗直下,她在桌底下捏紧了帕子,死死盯着桌上的食盒发呆。
皇帝与庶母,这样逆道乱常的事情若真的发生在天家,岂非让天下百姓都看皇家人的笑话?
不行,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深陷泥沼。
“母妃?母妃?”
三人连唤了几声,才将恂贵妃的魂唤回来。
恂贵妃干笑一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掩盖住自己的神色。
荣怀澈关心道: “母妃怎么了?”
恂贵妃若无其事地摇头,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没什么,你父皇宴上没怎么用晚膳,现下又到先帝灵前尽孝,母妃真担心他的身子。”
荣怀筠打趣她:“母妃与父皇真是恩深爱重,一刻也放不下彼此。”
想到白虎殿中的皇帝,恂贵妃心下泛起酸涩,只得苦笑。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玉问惊惶失色地闯进殿内,一面跑,一面高呼。
恂贵妃拧眉不悦:“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玉问当即跪下,滑到恂贵妃跟前:“娘娘,鸣朝宫传来消息,二皇子送进去的随葬品不知怎的全变成了石头,陛下看见那一箱箱的石头当场气晕过去了。”
消息太过惊骇,恂贵妃有一瞬间的耳鸣。她身旁的荣怀澈吓得从圆凳上跌了下去,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茫然地看向四周。
二皇子来不及思索,朝鸣朝宫飞奔而去。
荣怀筠怕出什么事,紧跟其后也跑了出去。
恂贵妃扶着桌案摇摇晃晃地起身,只觉得整座神仙殿摇摇欲坠。她登时眼前一黑,也昏了过去。
“娘娘!”
“母妃!”
宫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远在定宝村的荣怀姝一无所知。
此刻她正站在崭新的祠堂外,看着精英卫的人进进出出将棺材搬进祠堂。
先帝从定宝村离开后,为了隐去自己曾经的罪恶,命人一把火将定宝村烧了个精光。
从前荣怀姝所熟悉的村庄已经不复存在,这座祠堂是她在先帝死后命人修建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村民们安放在此。
一切妥当后,荣怀姝领着精英卫众人给村民们敬香磕头。
自此,尽可忘却前尘往事,骖鸾驭鹤而去。
荣怀姝抬头看向长明烛火后的重重叠叠的神主牌,在心中默念。
“谁在那?”
跪在蒲团上的荣怀姝立刻回头,精英卫的副首领向明臻已经追了出去。
其余的人还要追,被荣怀姝留住:“你们守在这儿,我去看看。”
说着,她飞身跟了上去。
暗处的梁砚清与云梧猝不及防,被向明臻抓个正着。
两人与向明臻大打出手,一时难分胜负。
梁砚清见荣怀姝跟来,提醒云梧切勿恋战,打算速战速决。
云梧还想一决胜负,不料荣怀姝一个袖箭飞来,正好擦过梁砚清的耳朵,扎在云梧的手臂上。云梧吃痛,急中生智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烟球丢向向明臻。
趁着向明臻闪身躲过,梁砚清和云梧转身就跑。
等眼前烟雾散尽,两人早已无影无踪。
荣怀姝捂住嘴巴和鼻子:“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见对方摇头,荣怀姝往黑暗中看了两眼,领着向明臻回去。
看见两人折返,精英卫的众人纷纷围上来:“怎么样了?”
向明臻有些颓丧:“人都受伤了,但还是没抓着。”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窜出来:“不会是宫里人吧?”
“不会。”荣怀姝斩钉截铁,“我特意乔装打扮,从公主府的地道穿到另一条街出来的,不会有人察觉的。”
向明臻身旁的女子举着信鸽递到荣怀姝面前:“老大,有你的信。”
这是荣怀姝与梨蕊约定的传信方式。
她忙从信鸽的脚上取下信展开,阅后脸色大变:“宫里出事了,我先走一步,你们善后。”
荣怀姝离开不久,祠堂中焚烧的纸钱也只剩下灰烬。向明臻领着众人将祠堂收拾得一尘不染后,也关上门匆匆离去。
四周万籁无声,静得唯余祠堂内烛火噼啪的声音。
一个女人从不远处的树桩后走出来,走进了祠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