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公主 第34章 本宫何曾答应过要给你讲故事

宾客盈坐，横笛绕梁，台上的戏才算开场。

台上人唱道“遇景且须行乐，当场谩共衔杯”时，台下人亦传杯弄盏。

说是台下人，其实不过寥寥几桌。离池中戏台最近的席位毫无疑问是荣怀姝的，左侧一桌坐着戚缕和和戚顺和两姐妹，右边新添的一桌是何京昭。而原本设在右侧的何简的席位被挪到了与魏鸣鸾三人的同一列，这两个席位也是空的。

何京昭左顾右盼，盼不见荣怀姝的身影，遂抬手招来侍立在旁的魏鸣鸾：“你们殿下呢？”

丝竹管弦之乐吞噬掉魏鸣鸾的回答，见何京昭“啊”着靠过来，魏鸣鸾凑过去扯着嗓子道：“殿下还在梳妆，请将军稍坐片刻。”

何京昭摆明不信：“她何曾是这样拖沓之人，你莫不是在诓我？”

谎言被当场戳穿，魏鸣鸾也不尴尬：“待沐浴更衣后，殿下会先到祠堂上香，得有好一会儿呢。”

何京昭起身离席：“眼下既在梳妆，我去瞧瞧也无碍。”

魏鸣鸾赶忙拦住，书房的人不知送走没有，她这一去若是撞见了书房中人，于公于私都不是好事一桩。

看着横在身前的手和魏鸣鸾坚决的态度，何京昭佯装动怒：“宾客登门原用不着殿下亲自迎接，可是殿下作为东道主人迟迟不肯出现，令宾客独欢，岂非怠慢？”

魏鸣鸾忙赔礼道歉：“殿下特别交待奴婢好生服侍将军，将军觉得受到慢待，那都是奴婢招待不周的罪过。请将军回席就坐，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何京昭本就是吓唬她的，不料倒被她当了真，登时有些过意不去，更不好闹着要去见荣怀姝，便一言不发地落座回席。

魏鸣鸾自当她是生闷气，于是伺候得更为殷勤。

直待戏台上的鼓点戛然而止，第一折戏唱完，众人才在万籁俱寂的间隙中听到一阵佩玉乱鸣声。

偏头的刹那，何京昭才发现何简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坐在身后，但她只当没看见。

荣怀姝行步如飞，走到众人跟前，抬手免去众人的礼。

何京昭怪声怪气道：“公主殿下真是贵人事忙。”

“诸位赏光，本宫不能倒屣相迎，实在是失礼，还请诸位见谅。”说罢，她高举酒盏连饮三杯，“本宫自罚三杯向诸位赔罪。”

座下众人连称不敢。

荣怀姝才入座，梨蕊就迫不及待地捧着一叠点心过来：“这是万姑娘托奴婢带给殿下的笋鲞。万姑娘说殿下见惯了好东西，她也没有再好的献给殿下，所以做了这拿手的笋鲞向殿下聊表寸心，望殿下笑纳。”

荣怀姝品尝一番，赞不绝口：“替本宫谢谢万姑娘。”

梨蕊转身正要走，只见后头的梨珂朝她挤眉溜眼，故驻足不前。

恇怯不前，不敢开口。

梨珂远远看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恨不能替她张口。

“那个，殿下。”梨蕊观貌察色，“您能不能让万姑娘到咱们精英卫来？”

荣怀姝没有立时答应，亦没有反对：“精英卫的事你同梨珂商议便是，只一件事，宁遗勿滥。”

“殿下英明。”

而后便兴高采烈地离去。

台上戏换了几折，戚顺和便端着酒盏过来：“多谢殿下当日施以援手，这杯臣女替姐姐敬您。”

眼前戚顺和英姿勃勃的模样与从前荣怀姝所见的世家女子不同，让她觉得生出耳目一新的感觉。

荣怀姝浮一大白，上下打量戚顺和：“二姑娘魁梧奇伟，真乃忠臣良将的好苗子。”

“真的吗？”偶获赞赏，戚顺和喜出望外，“殿下没有在哄我吧？”

荣怀姝侧身看了一眼何京昭：“何将军在此，二姑娘若不信本宫，大可去问问何将军。”

闻言何京昭略一抬眼扫过戚顺和，在她渴望的眼神中认真地敷衍：“嗯，是。”

戚顺和抱拳：“有殿下和将军这句话，我的努力才没白费。”

戚缕和看着妹妹的样子失笑，拎着一个笼子上前来：“殿下当日救我于水火，我无以为报，这只狐狸是妹妹上个月猎得的，今日我就借花献佛献给殿下聊表谢意。”

戚顺和打开笼子将狐狸抱出来放到荣怀姝的怀中。

狐狸通身雪白，唯有额前蔓延到眼睛的两道黑毛像是被人恶作剧画上去的。

“我这公主府以后有得热闹了。”荣怀姝爱不释手，轻柔地抚摸着狐狸雪白的毛发，仰头看向戚缕和，“它可有名字？”

“请殿下赐名。”

荣怀姝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它，目光望向远处，忽而眉眼一动：“有了。”

“《玄中记》中说，狐狸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就它叫千岁吧，也希望它能长命富贵，活得久些。”

三个人围着一只狐狸其乐融融，一旁的何京昭觉得受到了冷落，又不愿舔着脸去同何简说话。

巧是这时台上人唱道“若还我死，你必选个高门配，我便死向黄泉，一心只念你”，于是何京昭灵机一动，搜根剔齿，没事找事：“殿下竟也喜欢这种酸掉牙齿的佳人才子戏码吗？”

狐狸温驯地贴在荣怀姝的怀中安然地观察四周，荣怀姝一手抱着它，一手递去戏目册子：“现下城中时兴这出《拜月亭记》，将军倘若觉得乏味，再点便是。”

何京昭抽过册子，一目十行地飞速览过，随后撇撇嘴：“乏善可陈。”

转身将册子扔回她的桌案上，目不转睛盯着趴在荣怀姝臂弯中的狐狸：“依我看，都不如殿下要给我讲的故事有趣。”

荣怀姝奇道：“本宫何曾答应过要给你讲故事？”

何京昭剥着橘子：“殿下满腹逸闻琐事，要是无人倾听，烂在肚子里岂不可惜？”

“何将军想听什么故事？”

在繁弦急管中，何京昭凝着她的侧脸：“不如就从公主当日百般阻拦我带兵出征说起吧。”

荣怀姝沉浸在台上的人影憧憧里，没有给她回答。

等不到回答的何京昭自觉没趣，饮尽最后一滴酒拂袖而去。

荣怀姝回眸，只看见何京昭愤然离去的背影和急匆匆追过去的何简。

两日后。

铜镜照出镜中人高髻浓鬓，光容鉴物。

魏鸣鸾裙风大动拨帘进来：“殿下，桑允恒死了。”

荣怀姝难掩诧异：“死在哪了？”

“去儋州的途中。”

荣怀姝从打开的匣子中挑了一对与衣裳相称的耳饰戴上：“他的女儿呢？”

“不知所踪。”魏鸣鸾从镜中窥见荣怀姝有一瞬的失神，喟然而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派人去找找吧，找到了将人偷偷带回来。”荣怀姝对镜自照，“若是找到，那就找不到吧。”

替她梳妆的梨蕊劝道：“殿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她还是个罪臣之女。”

“稚子无辜，你且去吧。”

魏鸣鸾得令退下，剩下梨蕊侍奉她更衣。

“殿下觉得这事是长公主还是陛下所为？”

荣怀姝静心思忖：“皆有可能。”

梨蕊一面前后替她整理衣裳，一面说道：“奴婢倒觉得是长公主的可能性大些。”

“何以见得？”

梨蕊具自陈道：“陛下常说苛政猛于虎，因此他责罚下人及朝中官员大多从轻论处，唯一一次赞同严刑峻法便是在冯正平一事上。而长公主与桑允恒之间则是新仇旧恨叠加，所以奴婢觉得这很有可能是长公主的手笔。”

荣怀姝埋头暗笑她幼稚，皇帝不主张施以严刑峻法未必真觉得苛政猛于虎，而是不想来日史书中留下他残酷的只言片语。

“走吧，莫要误了入宫的时辰。”

当年那场叛乱中，就是在冬至这日，数百位村民顶着皇家人的身份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下，侥幸存活的先帝非但没有感念村民们的恩德，反而大肆庆祝自己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先帝回宫之后的每一年冬至，他都会命人大操大办，规格甚至高于宫中的任何一个筵席。

无论是主位正坐的皇帝，还是分茅裂土的诸位王侯，亦或屈居人下是万乘公相，都是那场浩劫中苟存于世的人，他们自然乐见其成，于是这个传统也就一直沿袭至今。

众宾欢乐中，独荣怀姝一个伤心人。

从衍庆宫中请安出来，荣怀姝欲拐到澄碧亭去躲清静，不成想跨出衍庆门没走两步就被叫住。

“昭平公主，请留步。”

梨蕊和梨珂率先回头：“是武安侯和修和县主。”

走到荣怀姝面前的两人二话不说，扑通一声便直蹶蹶跪下。

武安侯千酬万谢：“殿下为小女所作的一切，小女已悉数告知，日后殿下若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微臣定当万死以赴。”

人来人往的宫道上，要是让有心人看见，传到皇帝和朝臣们的耳中，不知又要闹出什么风波。

荣怀姝吩咐梨蕊、梨珂二人将两人扶起。

荣怀姝道：“武安侯为我朝戍守边疆，安邦定国，是我朝的功臣，本宫又岂能看着县主忍辱求全，所托非人。”

“不过，武安侯最应该感谢的人是自己。”

武安侯不知所以。

“假使没有武安侯的舐犊之爱给予县主的勇气，想必县主也无法下定决心休夫吧。”

①：遇景且须行乐，当场谩共衔杯。——《拜月亭记》

②：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玄中记》

③：若还我死，你必选个高门配，我便死向黄泉，一心只念你——《拜月亭记》

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世说新语》

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残游记》

⑥：苛政猛于虎——《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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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本宫何曾答应过要给你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