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林场吃过酒以后,钱闲和赵迹之间就多了几分疏离。日子一久就连赵轶都察觉了些许,“哥,我发现个事儿。”
钱闲望他。
赵轶:“父亲在的时候你都不笑。”
钱闲白他一眼。
赵轶走过去非要挤着钱闲坐,“是怎么一回事?说嘛说嘛,我不和父亲母亲讲。”
钱闲没回他,握着炭笔写字。
赵轶手肘轻轻怼一下,“嗯?”
钱闲抬眼瞧他,“姨父要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学过了,他不信。”
“什么东西?”赵轶没听懂,钱闲也不解释。赵轶晃着他胳膊,“哥——,你再说一遍。”
“说多少遍你也不会懂。”
“那就不说了么?我想弄清楚嘛。”“哥,我很聪明的,要不你教教我?”“哥,学过了再学一次好不好?”赵轶一会儿自告奋勇,古灵精怪;一会儿伏低做小,语气卑微又诚恳。钱闲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赵轶很会缠人。原先只觉得赵轶每天又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现在才发觉那些都是赵轶内心想法的佐证。小小的人,心里的主意大得很。
转机出现在七月十五,那是赵轶生辰的前一天,雁回镇的风俗是从今天晚上开始庆生,他们叫这晚上“寿”。秦有生疑惑赵轶的记性出奇得好,竟然早早央着下一碗长寿面给他。
“要晚上吃呢。”秦有生递给他一个橘子算作安慰。
钱闲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院子里早归的赵迹在修补一处开裂的凳子面。赵轶突发奇想问,“哥,你什么时候生辰?”
秦有生也看向钱闲小小瘦削的背影。
赵轶兴冲冲说,“我记得父母亲的,单不知道你的。”
钱闲回过头,语气随意,“忘了。”
秦有生一怔,低下头去理绣了一半的帕子。
赵轶剥好橘子,走过去,朝钱闲一举,“怎么会忘了呢?”
钱闲顺从地掰了几瓣,“是你记性太好。我不会看日子,这镇子夏天冬天一个样儿,我就更记不清了。”
赵轶点点头,表示理解,“不过这样的天也好是不是?我就喜欢下雨。”
晚上,赵轶进屋看见桌子上摆着两碗面,正要问,就听秦有生对钱闲十分小心翼翼地说,“闲儿 ,是姨母不好,忘了你的生辰,今天补上吧。”她只记得大约是在冬天,具体的日子也是不清楚,总之从去年秋收算起,钱闲的生辰肯定是错过了。
钱闲立即道,“姨母已经够好了,是我自己忘了。”
赵轶一乐,面条还在嘴里,“那我们不是可以一起过了?哥,以后我的生辰就是你的生辰。”
钱闲“嗯”一声,觉得这样也不错。
晚饭过后,赵迹还没有回来。赵轶问秦有生,“父亲是不是给我买礼物去了?”
“走的急,我没来得及问。”秦有生瞟一眼厨房,钱闲在里面舀热水。“也许是去问闲儿的八字去了。”她小小叹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他那个人,说话做事慢吞吞的,认定了,也不管多晚总要去做。”
“父亲去问谁了?”赵轶有些惊讶。
“秦氏的族人,他们认得你父亲。”秦有生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钱闲提正好着半桶水进来,这个话题也结束了,她悄悄说,“轶崽,这事先不要对你哥哥讲,万一没问到,白欢喜一场,闲儿会难过的。”赵轶点点头,这可是个好消息,赵轶想待会儿父亲回来若是问到了,钱闲知道了应该会开心。
钱闲洗漱完,出去倒水,看见天上一轮明月又大又亮,不禁想:八月十五中秋月……院子里照的清清楚楚的,这样的景色在雁回镇可不常见,明天或许要晴天呢。院门在他的注视下从外打开,赵迹放下门闩,怀里抱着东西朝他走过来。钱闲呼吸一缓,道一句,“姨父。”
“闲儿,来。”赵迹递给他一盒糕点,脸上笑意连连,“你母亲省亲的时候去给你上了族谱,我今日去了一趟,人家讲冬月二十七是你的生日。这栗子糕是去年欠你的生辰礼。”
钱闲捧着那冒香气盒子,一呆,“谢谢姨父。”
“走,进屋。”赵迹搭在他脖子上的手,热乎乎的。
“姨父……”钱闲没有动,在赵迹看过来的时候,他颤抖着声音说,“我想跟您说说李素扬的事。”
赵迹慎重地点点头,拉他坐在石阶上。钱闲不敢看他,低着头道,“您肯定以为他是我在来这儿的路上遇见的,但是我很早就认识他了。早在我去私塾的时候。”
赵迹没出声,任由他讲。
“那个时候我很迷茫。我知道我们家有难处,但是母亲想让我去私塾养个好性子,父亲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有一次他去别人铺子打下手回来,突然同意送我去了。我开始不懂他们的心思,只觉得去念书很新奇。但是那个先生,周卯先生,他很严肃,讲学的时候从来不笑。有人讲,他不喜欢我们这群穷学生,说我们读书没有用,不顾家里繁杂的事情,去他那儿处躲清闲。”
“我跟着讨厌这个先生。有一天,我回家,看见母亲在给父亲上药,父亲痛的满头大汗,他摔到腰了。那一晚上他睡得很不好,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替他去上工了,我知道那份工是干什么的,母亲一个妇人要去搬很重的箱子。我开始觉得周先生说的话是真的,我是真的去私塾躲清闲去了。我不想再去学堂,但是父亲不肯。”
“那个时候,学堂里已经有几个人不去了。剩下的人讲,他们去找先生退了束钱,回家去了。”
“我真的待不下去了,就去找先生。我站在他屋子外面,不敢敲门。我很紧张,怕说不好,拿不回钱。这个时候,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穿的衣服跟我也差不多,但是看上去很干净,顶上一张俊俏清冷的脸。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他挺直的腰板微微一低,他跟我行了见礼,走了。”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突然就明白了,父母亲想要我成的样子就是他那个样子。”
赵迹出声,“那个孩子是李素扬。”
钱闲抬头看他,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嗯了一声,“我只见过李素扬那一次,但是我总会想起他,每次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都在想李素扬那样的人应该会怎么做。我又想,只不过见了一次,或许他并没有我想的那样好。”
“后来,我又见着他了。村子灭了,我跟着一群人在大路上走,头重脚轻,鬼一样晃着。有几天里,耳朵里听不见声音了,我再也走不动了。正好天黑了,就想着停下来,就在这儿休息会吧,我眼睛不敢闭上。风那么大,我们好多人挤在一堆,然后……我听见嘭——”钱闲还在说,豆大的眼泪从他脸上滚下来,他毫无知觉一样,“我立刻朝有声音的地方看过去,夜里有一道火光,拿着那根木头的人,我见过。是李素扬,他绑着利索的头发,眼睛很亮,和周先生那儿的他一样,一模一样。我突然就哭了。”
“我在心里说:看啊,李素扬在好好活着,即使是这样的境地,尘土飞天,夹在半人半鬼中间,他扶持着他母亲,每天都在找吃食,规划路线,和我们都不一样。”对钱闲来说,李素扬是一汪清水。困的时候让他清醒,渴的时候又救了他一命。
“我突然感觉我也可以活了。我问他名字,他不记得我了,一开始很警惕,后来我说了周卯先生。他和周先生是邻居,去私塾那次是师娘托他去送中饭,他就去了那一次,正好让我瞧见了。他说他叫李素扬,要来雁回镇寻亲。我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我说我姨母就在雁回镇,我也去那里。我问他可不可以一起走,他笑了,冲我点了点头,我好高兴,直到那一刻,我终于笃定我一定会活下来了。”
“我们一起聊天,我说周先生那天送了我一支笔,夸我名字取得好。他说周先生教他下棋,说他天分高。我有烦心事的时候,他也会开导我。我没来过雁回镇,我有些担心会找不到你们。他说没事,他不会不管我,我就又有力气了。我们就像真正的兄弟一样,一起出去挖草根,一起找路。”说到这儿,钱闲语气陡然一变,眼泪不止,“然后,我们被盯上了。”
“他母亲身体很弱,我们都是带东西回去喂给她。那些人,他们注意到了,蹲我们回去的时间,来抢东西,然后就打起来了,很乱,我不知道……李素扬的母亲死了。”
钱闲喘了口气,“……是我害死她的,那些人只要东西,李素扬早早就给他们了,我不肯……就出事了。”
赵迹下意识去摸他的手,才发现他手冰凉。
钱闲抖个不停,但是还在说,“李素扬打了我几下,质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他眼睛很红,让我走。我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我陪他跪在那儿,但是他……他不说话了,他母亲死了,他的魂也丢了,整个人木木的。我想带他走,就做主去挖坑,葬了他母亲。那个地界,我想就是神仙去了,也找不到。但是我骗他,将来一定找得到,我说你说过不会丢下我,我也不会丢下你。我求他跟着我一起来找姨母。”
“起先我拖着他走,晕过去之后,就变成他背着我走。我做了那么大的错事,他还是把我背到雁回镇……”钱闲哭得不能自已。
赵迹想起来钱闲刚到的那个晚上,他去林场外面守了一天一夜,就怕这孩子心思重,去林场做小工。那里边,乱得很,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赵迹心里很慌,越等越慌,生怕没来得及。
真正等到钱闲出现在柳叶街的时候,赵迹感觉头都要昏过去了,不管不顾上去拉他回家。“闲儿!”他语气里带着后怕有一丝怒气。钱闲脱水得很严重,嘴里迷迷糊糊念叨着,“我得去找人。”
赵迹问,“找谁?”
“李素扬。”钱闲站都站不稳,“我跟他约好了分头去找你们,找不到就回茶馆见面……我找到你们了,我知道你们也有难处……这是天灾,我不能再让它变成**……我没有说他的事,我想着晚上再溜出去跟他一起走,但是他没有回那个茶馆,他没有回那个茶馆……”
那天赵迹没有很认真的听,强硬地把钱闲带回了家。
赵迹确实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能经历这么多,他把钱闲拉进怀里,轻声安慰,“我知道了。”
“我相信你,闲儿。李素扬也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