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君书 第3章 秦风苑三 写信

他们也不是日日去上学，和其他地方一样，学堂隔三岔五便放上几天假。也许是天下了雨，就派人来通知明日不必去了。在雁回镇里，情况得反过来，天晴一晴，夫子心情好了，许他们玩上一玩。

卖伞的那个年轻人收了摊，他小妹要出嫁，到院子里来请母亲去给新娘子梳头。

“去不去呢？”推说考虑的秦有生在人走之后有些犯愁。

按理说，是要新娘子的亲生母亲梳头的，再讲些体己话。也有一些同他家一样，家中女主人早早故了的，请亲戚家的妇人代劳。可他们家和赵轶家，不沾亲也没有故交，就连双方之间仅有的联系也是前不久买给赵轶那把作新学礼的伞——一桩几枚铜钱的生意。

说到底，只因他们孤苦两个，只能请邻居帮忙。这倒是没什么，鼓足了勇气，依仗着这身年龄不说以长辈规训，秦有生也能充充过来人的身份，讲讲经验之道。

只是那姑娘不乐意，对这婚事不满意。

“陆丫头嫁到哪里去？”赵迹问。

“林场里。”秦有生的眼神有些爱莫能助，“嫁给唐家人，那个伤了腿的。我是想去的，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端着装针线边料的小笸箩，进屋里去了，天色暗下来，细细密密的针脚看的叫人眼酸，等点了灯收收尾，剩下的只能明天再继续弄了。

赵迹跟了进去，在里面道，“求到咱们这里来了，哪有不去的道理。唐家的人，不好讲，只叫她为自己活着。”

钱闲默不作声地吃了口饭，抬头和旁边的赵轶对视上，赵轶吃得嘴边狼藉，眼神炯炯发光，“我要去。”

“什么？”

“他们要成亲啊，我要去看。”

钱闲看着天边那抹残云道，“也许成不了，你没听姨母讲那姑娘不同意吗？”

“不同意，为什么让母亲去梳头呢？”

钱闲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回答不上来赵轶的问题，只道，“书上讲结成亲，你情我愿很重要。”

赵轶不依不饶地问，“什么书？”

赵轶这一问，叫钱闲想起来是在哪里读的了，他脸上蓦地一热，道，“……一些闲书。”

“哦！你那个闲是不是？”赵轶听他犹豫，自觉抓住了钱闲的破绽，得意道，“是你自己讲的话，说成书上写的，对不对？”

“不是什么正经书，也许是错的。”钱闲丢下话，跑进灶房里洗碗去了。

这算不算钱闲也被他说服了？赵轶不清楚。

不过陆姐姐到底还是嫁了，回家的路上一直听得见人谈论。

那天夜里父亲出去帮忙，母亲也没有睡觉。天不亮，卖伞的就提灯敲门来了，赵轶一骨碌坐起来就要下床。钱闲早有防备，拉住他，“等人进来，怕有什么规矩，冲撞了不好。”

外面只有那一点儿光亮，赵轶很激动。秦有生进来，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红鸡蛋。“走，穿上衣服说喜去。”赵轶好笑，要说喜的人是她，跟他们两个小孩有什么关系。秦有生面带笑容，将他们收拾妥当，嘱咐了几遍又加一遍嘱咐道，“林场里人多，不要乱跑。”

“知道啦！”赵轶向来有问就有回。

林场在柳叶街上，一路上张灯结彩，这儿地方最偏，几个小山头都在那扇铁木门后边关着，路面铺的也不是别的街道上那种青石块，而是小砖路，上面很多裂纹，灰扑扑的。赵轶是第一次来，这个时辰，街上却满是人。钱闲得了秦有生的嘱咐，拉着他的手，顺着人流走。赵轶顺着人缝往前看，林场外面大坝上堆的稻草堆都绑上了红绸，贴了大大的喜字。

人群里没有人大声说话，只稀稀落落地讲几句。

“不说是从山上掉下来才断的么？”

“哪啊，去人家院子里摸东西叫人拿住了，硬生生打断的。这样的人，瞧瞧十几年过去，管上这么大的场子了，还结上姻亲，命这回事怎么说的准。”

“什么命？”有人高声问，嬉笑的语调引了一众哄笑。

钱闲听得云里雾里。本该和和气气、喜气洋洋的场面，变得有些蹊跷，让赵轶隐隐觉出陆姐姐嫁的这人不是什么好人。

里面的人穿的衣服上有绣纹，坐的椅子有靠背。外边的人，几个大汉坐一条板凳上。赵轶才知道小小的镇子，竟然有这么多人。因着秦有生有个说喜的女家身份，赵轶两人也坐到大堂子里面去了。

等候多时的赵迹安排他们坐好，“闲儿，看着点轶崽，有什么事要走动先去找我，我在接亲的队伍里。”他指了指站在酒席中央的那两排人。

“好的，姨父。”钱闲坐在外面，赵轶里面靠墙，两人的位置很偏，是个安静舒适的地儿。

赵轶打了个哈欠，“什么是接亲？”

钱闲猜着回他道，“应该是接新娘子进门吧。”

宾客们熙熙攘攘，赵轶百无聊赖，张开手看见手心是红的，“哥哥，你看。”

钱闲没回他，赵轶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边新进来几个人，前前后后好些个仆人，几个面白唇赤的孩子前簇后拥地坐在亮光处，举止矜贵又傲慢。钱闲看见他们身上那些暗黄色圆圈似的绣纹，喃喃一句，“唐家人。”

外面鞭炮放起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越来越近，赵轶支了头去看热闹，一拨热热闹闹的人抬着一顶红轿子来了，真真气派。新娘子戴着红盖头叫一个别着红花的老婆子领着，踏过了门槛里的火盆。之后又藏进接亲的队伍里，瞧不见了。

里边三拜堂结束，外面开始上菜。赵迹和秦有生也过来了，菜是一道道送上来的，也没有等上齐的道理，吃过几巡之后，钱闲说要去茅房，赵迹跟着去了，“等等，我带你去。”

他们刚走，一个丫头混在送菜的下手里，很隐晦地找到秦有生，声音很急促，“秦夫人，陆哥儿请您去看看陆姑娘。”

秦有生这还是头次被称作夫人，自然知道了对方的来历，“我孩子还在这里，怎么走的开？”

急得那丫头俯身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秦有生脸色一变，急忙对赵轶道，“轶崽，你在这等父亲和哥哥回来，乖乖的，哪里都不要去。”

赵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等了许久，这三个人没一个回来的。赵轶捡味道好的菜夹，等饱了肚子，呆坐了一阵儿，只觉得晕头转向的，一阵风吹过来，似睡醒了一般，他也想去茅房了。他望向钱闲他们去的地儿，跳下椅子，走了过去。他打算去看一眼，找不见人就回来。

外边也还是乌泱泱的人群，赵轶矮矮一个绕着走到一个侧门，开门的是个同钱闲差不多大的哥哥，对方也要进去，看他一眼，还帮忙把着门让赵轶过去了，“他们不让去酒席那边，知道吗？会被打死的。”

赵轶没好意思问，既然不准，这人过去干啥。“我是酒席那边过来的，我想上茅房。”

那人脸色冷下来，语气不善道，“原来是酒席那边的人。”

赵轶有些怕了，但是对方还是把他带去了茅房，只不过上完出来，人不见了。赵轶向来记性很好，路倒是认得。这会儿那人不见了，赵轶倒觉得舒心了，那瞬间变化的表情真叫他害怕。

赵轶撒丫子跑起来，他想赶紧回去。一不小心，身上一个什么东西飞了出去。他赶紧刹住，才见院子里搭着棚子，棚子下码着齐端的木头，木头下还有窄窄木架，那个东西就滚到木架下面去了。他趴在地上一看，是之前赵迹给他的那枚铜钱，铜钱平躺在木架下，赵轶看了看离这边比较远，或许去架子那边能捡回来。

赵轶起身拍了拍沾到的土，围着木头堆转了一圈，走到侧面他顿时吓住了，没想到这边静悄悄的站了一个人，位置很近，就在眼跟前。

赵轶猛地呼吸一滞。

那人头发丝挂在眼前，冷白的脸上擦着灰都盖不住那些淤青，一身瓦色麻衣像是套在一副空架子上。

赵轶匆匆一眼，立马躲了回去，想着这人走过来，他再过去。

“你来这儿做什么？”一道声音轻轻传来。那人问的这儿，赵轶自然以为是棚子里。赵轶抬头望过去，一半木头，一半那人，他惴惴道，“我东西掉了。”

“木架子下面？”

“嗯。”

那人转身走远，步伐一晃一晃的，像是腿疼。赵轶没敢多看，立即走过去趴到地上，去找那枚铜钱，视线一扫，东西离他想的地方差太多。那人拿着一根树枝过来，干净利索地帮他勾出来。赵轶捏着那枚铜钱，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想要说些什么，不过不是家里人赵轶也说不出那些带着撒娇意味的谢谢，他怔怔，最后来了一句，“哥哥你腿怎么了？”

那人看着他，倏尔笑了笑，“没注意碰到了。”

那一脸带伤的笑，赵轶看得惊心动魄。

“记得路吗？”

“记得。”

“早点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赵轶边跑边回头，只看见那个棚子，被草藤捆起的木头堆。上面灯光似的天，云飘得飞快。

要下雨了，赵轶想。

他一溜烟跑到那扇侧门，费力推一下，纹丝不动，像一堵墙死死关着。赵轶额头冒了汗哐哐地敲门，浑身的热气越积越多，他天塌了一样喊道，“来人啊，开开门！”

门唰一下开了，赵轶顺着门缝钻了出去。一个壮男丁一手把着门，一手搂着他，大声吼着，“怎么回事？”

“轶崽！”秦有生惊呼一声。

赵轶昏天黑地，睁开眼就落到赵迹怀里，他紧紧搂着父亲的肩膀，看得见旁边母亲的脸，已经沾了水光。“小孩子贪玩乱跑，给你们添麻烦了。”赵迹笑呵呵地说了两句，冲天的喜事也没人揪着这点儿小事不放，只有那个壮男丁脸带狐疑，一个包头小工跑他身边耳语几句，壮丁这才点点头，坐了回去。那小工遂即笑容满面对赵迹道，“自家人，不说那些。”

不过是帮忙的，哪里扯得上亲。“不敢不敢。”赵迹弯腰接了酒，一饮而尽。人群闹声后，赵轶显得镇定多了，秦有生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他的背，轻轻柔柔问，“吓着没，轶崽？”

赵轶呆愣着，像困乏了，眼睛还睁着，秦有生给他喂水。

“怪我。”钱闲说。

赵迹宽慰他，“那道门那么重，赵轶是被带进去的，不干你的事。”可谁会做这种事呢，赵迹眼神里似有所指。

钱闲看他一眼，低下头去，自顾自道，“李素扬他不是那种人，我只怪我非要去找。”

搭钱闲肩上的手拿了下去，赵迹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