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声音断断续续,赵轶还是站在门边听完了。他是来找父亲拿生辰礼的,赵轶没怎么听懂,什么村子灭了的。不过身边的秦有生在擦眼泪,院子里的钱闲也在哭。赵轶记得李素扬这个名字,钱闲在酒席上说了一次,或许是什么伤心事……赵轶不想那么多,扑过去勾住秦有生,“母亲,我想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赵轶在枕头旁发现一盒糕点。天已经大亮了,院子里有说话声,他爬下床,看见秦有生往水盆里浸巾子,然后敷在钱闲眼睛上。
阳光明媚,秦有生往钱闲身上撒了几滴水。“姨母!”钱闲刘海翘起一角,露出嫩白的额头,脸晒得有些红,溢着笑容,弓着身子躲凉凉的井水。
“母亲,不去上学吗?”赵轶问。
秦有生回他道,“噢,忘了跟你讲,我们和先生说了你今日过生辰的事,先生许了你们假呢。”
赵轶心放下来,了了然,爬回床上拆开盒子吃糕点。绵香的杏子香充斥着这个房间,被窝暖暖,瞌睡虫还没完全走,他叼着半块糕,有些吃不进去,眼睛要睁不睁。
耳边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不一会儿就听见母亲和人交谈的声音,“陆绮?”
一个陌生男人十分温顺地回道,“是呢。”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好收?”
“主要也是给您托个信儿,三哥儿很喜欢三夫人。这些天,夫人上心,把林场里管得妥帖,纵是敬天街那边的人来,也挑不出来什么错,得了眼。夫人念着您的好,本来是要自个儿来一趟的,哥儿看得紧,这才差我来。”
赵轶听着那人的话,昏昏的脑海里全是红色的重影,那身红色金绣的嫁衣,由人牵着一步步跨进门,在炭火盆上方一撩,炭火就变成了天边的晚霞。赵轶皱着眉,想起来钱闲看见唐家人脸上的凝重表情,那敬而远之的漠离语气,“唐家人。”
秦有生声音散在雾里,道,“那就好,那就好,她把自己日子过好就好了。还是托你跟她讲一声,谢谢她的礼,我承她的情,也就这次了。大家里规矩多,请她一定照顾好自己。”
“哎,都听您的。您瞧瞧礼,是南山的货,夫人亲自……”
嘭——
男人的话戛然而止,外面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赵轶从这并不舒坦的回笼觉里惊醒,身子一抖,有手盖在他额头上。他睁开眼,发现是钱闲在试温。
或许是没摸出什么来,钱闲道,“陆兴昌来了。”陆兴昌就是那个卖伞的,也就是陆绮姐的哥哥。
“他怎么又来了?”赵轶问着,踩着鞋往外去。钱闲不准他出去,两个人就站在门口偷看。
“我问是什么东西!”陆兴昌好似老了十几岁,胡子拉碴,一头乌糟糟的头发,眼睛发红去抢母亲手里的东西。一个顶高的粗衣小厮在中间拦着,“兴哥儿,那是给孩子的,您要去有什么用呢。”
“兴昌……”秦有生没那个心力跟他抢。盒子被半拉半扯打开,露出里面的玉环。
秦有生一惊。
旁边的陆兴昌看见东西更是急了眼,他动作十分粗暴,想抢去又越不过眼前的小厮,疯了一般大笑道,“好,好,好个败家的,自家正经兄弟不想着,偏用在这些外人身上。”
“兴哥儿!”小厮怒喝道,“话可要动脑子再讲,您说的可不单单是您的妹妹,那也是唐家三夫人。”
陆兴昌几乎完全疯魔化,大声喊着,“我跟她十几年一起长大的情分,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我管她是什么三夫人四夫人,有了东西头一个就要孝敬我!她欠我的!不是我,她能活下来?不是我,她能飞成凤凰?如今攀了高枝儿,倒成了个六亲不认的了。我呸,我早知道她那个性子,就是个坏种。”
这样的大吵大闹很快就引来不少邻居街坊。秦有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道做什么好,惴惴捧着那坏盒子。那小厮面色鄙夷,“好歹也是亲亲兄妹,说这些话。索性也不是讲给我们的,我想是找我不痛快呢。林场那么阔的地界,兴哥儿怎么去不得、讲不得?在这儿丢的谁的脸面,大伙心里可有数。”
陆兴昌推开那小厮,叉腿站着,气势做足了,“谁说我不敢?我当着她的面也这样说。现在是谁躲着不见?你倒不如去问问是不是她心虚?你们阔,怎么只叫我喝茶?客人到了,主人家面儿都不露,这就是你们大家里的礼数?充什么面子,就连聘礼也拿了走……”
“兴昌!”秦有生手掐的死死的,“这些话怎么能讲?”夫家收回聘礼,不管怎么说都是极不光彩的,她没想到陆兴昌竟然这样不顾陆绮的名声,当着这些人的面宣扬出来。
“反正我是活不成了,她也别想安生!”陆兴昌往上一拉衣袖,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我就要你们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五逆坏种,看看!这都是她叫人打的。”
小厮嗤一声,“大半夜翻进林场,都摸进人家新房里去了,被当成贼也正常吧?”
“那是她设计害我!”陆兴昌不依不饶。
“唉,怎么能做这种事,怎么说也是兄长啊。”看客里有人摇摇头。“做出这种腌臜事,算哪门子的兄长?”
“你说不算就不算?这几十年白养了?”
“说话可得管天地良心,他俩谁养谁?有些年纪大的做事还没小的像样呢。”
“那她总不能打他……”
“打就打了,由着被欺负?”
咔吱咔吱,钱闲往身侧一瞥。
酥酥脆脆的外皮咬下去还有点儿韧性,赵轶往嘴里放了块糕点,看钱闲看过来,把盒子递给他,示意随便拿了吃。
钱闲没接,看一眼院子里胡搅蛮缠的陆兴昌,语气里有些担心,“怎么会有这种人?”
赵轶语气肯定道,“他定是病了。”
“哎,孩子还在呢。”邻居惠大婶有些看不过去,“陆唐两家的事和人家赵家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在这儿闹什么,平白毁了清净。”
“你什么身份位阶儿,轮得到你讲?一身鱼腥味还巴巴凑过来也不嫌味儿。”陆兴昌像是来骂架的,不管是谁都要吵几句。
“真是一条疯狗。”小厮声音很低,还是让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陆兴昌刚要发作,身后狠狠挨了一下。“你说什么?”另一头惠大婶也气急,挎着篮子就往他身上砸。
“惠姐!”
“别动手啊……”
陆兴昌哪里能受这个气,一脚往惠大婶身上踹过去,自然是不会让他成功,旁的人也不只是长了眼睛,手脚都健在。一时间,劝架的比打架的都乱,篮子里的鸡蛋、菜叶子纷纷扬扬、淅淅沥沥混在人群里。惠大婶被人架着,只有嘴皮子还能动,她喊着,“报官吧,那就报官,反正是来抢东西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理儿?”
报官的话一出,陆兴昌泄了些气,挣扎的幅度小了下去。那小厮也有点儿生气了,“什么事儿就闹场官司?你们以为人家大老爷是天天管你们这些鸡毛碎皮的事情的?”他只是个跑腿送东西的,先不说这点儿小事办不好,主子那儿好不好交代。最起码卖身契还在主子那儿,就是给他十个胆子让他给自己主子找官司他也不敢。
好一阵寂静。
惠大婶推开人捡了篮子,骂道,“怂货。”
“跟他置气作什么?”旁的人只听个表面,惠大婶根本不理会他们,翻了个白眼,走了。
这尊大佛一走,不少人松了口气。
有人低声劝陆兴昌,一副苦口婆心样儿:“人惠姐话也没错,你们两家的事碍不着别人,该找谁就找谁去,有什么事儿,说开了还是一家人。”
眼看着没人再帮腔,陆兴昌霜打了茄子似的,恶狠狠看了眼秦有生,哼一声歪脚歪手地走了。
秦有生被那一眼瞪得寒毛竖起,她不知道这个忙怎么就帮成了这样。
闹事的走了,看热闹的也要撤了。“好了好了,散了吧。”小厮把人吆喝走,又将那盒子放到秦有生手里,“东西还是放好,这人心思坏,谁知道还闹不闹呢。”
秦有生点点头,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等人都走了,她默默把院门关上,两个孩子朝她过来。
钱闲问她伤着了没有。
“没有。”秦有生淡淡一笑,揽着他们往里走,“没有受伤,我很好。”她声音轻飘飘的,赵轶想:母亲累了。
看着秦有生将盒子塞到柜子里最底层,赵轶突然对钱闲道,“那会儿真是吓死我了。”
钱闲倒是被赵轶这一句说愣了,心想他不是边看戏边吃零嘴的那个吗?哪里有个害怕的样子。
赵轶不知道钱闲在想什么,他觉得今天发生的事不好,连带着害怕那盒子,“我们给陆绮姐送回去吧,母亲也不喜欢那盒子呢。”
钱闲做不了主,敷衍道,“生辰礼,不好退。”他又想,赵轶这个生日过的,真咋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