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苏林一直在做噩梦。
被划伤的耳朵、被拔掉的指甲、被尾随的夏夜,连着晚上的崩溃,一遍一遍循环着折磨她。她痛苦地惊醒,擦着额角的冷汗坐起来,看着窗帘一角漏出几缕熹微灰白的光亮,又望向床头柜上的时钟,快五点了。
苏林不敢再睡下去,怕自己又陷入噩梦的无限循环中,于是掀开被子,脚尖点到冰冷的地板上时猛地缩了回来,但很快又用力踩了下去,冰凉刺骨倒是把她最后的一丝困意也赶走了。
她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望着时钟电子屏上的数字闪成了“05:00”,这才慢慢起身,穿上拖鞋走进浴室。
镜子里肿胀的眼皮和破损的嘴角,连带着缺觉而泛青的眼窝,显得她这么憔悴可怜。苏林不愿意多看一眼,叹了口气,拿下毛巾把脸上的水珠轻轻吸干。
梦里那种绝望的感觉延续到梦外,她站在那里,心里起的念头全是:她要逃。
她不愿意在他们起床后面对妈妈阴沉的脸和阴阳怪气的话语——不如直接去学校吧。
换好衣服后,她背上书包,慢慢旋开自己的卧室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拎起一双靴子,再无比轻柔地开门关门,坐在门口把靴子穿上。
从电梯间出来,冬日清晨仿佛撒了冰霜的空气立刻扎进她的气管和肺里。小区的路灯还没灭,小路上也不见晨练的各位爷爷奶奶,天灰蒙蒙地泛着鱼肚白,她记得最早的一班公交车是六点一刻,她还有半个多小时要打发。
小区外有家早餐店好像开得挺早,高一有一次轮到他们班值周打扫学校卫生,苏林每天六点出小区都能看到那家店坐了不少人——果然,刚出小区就能看到蒸小笼包的屉子摞在那家店门口,正腾腾地往上冒着蒸汽,浓白绵软地慢慢升起来,消散在有些褪色的红招牌处。
“早上好呀。”苏林用手虚掩着嘴角,站在门口软软地打了个招呼。
店虽然开了,但是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正提着水壶给蒸笼下的大铁锅加水。
“这么早呀!里面坐!”老板娘鬓边斑白,脸上却饱满紧致,只在笑起来的时候,明亮的眼睛下有几条浅浅的皱纹,却弯弯地像古画里的祥云纹,好看极了,“妹妹想吃点什么?”
苏林坐下来,愣愣地看着墙上的菜单,然后轻声说:“要一屉鲜肉小笼包吧。”
老板娘点点头:“牛奶鸡蛋呢?要不要?”
“要一盒核桃牛奶,鸡蛋就不要了吧。”苏林摸了摸嘴角,她的嘴现在可张不了那么大。
老板娘打量了她一下,转身去给她拿了一屉小笼包,把旁边煨着白粥的锅盖也翻了个个儿带过来:“妹妹啊,嘴角破了是缺维生素B,你沾点这个盖子上的蒸馏水涂一涂,很快就会好的。是不是平时不爱吃米饭呀?”
“啊……是,是的。”苏林木讷地按她说的,把手伸到那个被钢丝球打磨了无数遍而青白发亮的锅盖上,拿指尖蘸了蘸那团聚在一起的温热水珠,最后慢慢抹在嘴角。水珠倒不蜇人,可她失神而不知轻重的手按在裂口钻心地疼,激得她满眼都是泪。
“没事没事,疼过这一下就好了!”老板娘见状给她递上一盒面纸,把锅盖重新盖回去,想了想道,“我给你蒸个鸡蛋吧,用小勺吃更容易入口一点。”
苏林摇了摇头开口道:“不用麻烦了。”
“没关系呀,现在也没别的客人,我闲着也是闲着。”老板娘手脚利落地敲开一颗蛋,“我看你这样就像是我自己女儿嘴角溃疡了一样,心疼得很呢——你爸爸妈妈也心疼坏了吧?”
苏林只觉得鼻腔一酸,用面纸擦了擦眼泪,拿起筷子和勺子开始吃小笼包。万幸小笼包没什么汤汁,小口咬下去也不用担心被烫到,她却想起小时候妈妈带她吃的小煎包,小巧玲珑一口一个,却总是会爆出汤汁来。有一次烫到了舌头和上颚,疼得她直哭,却被训斥吃那么快像饿死鬼,活该被烫到。她那时应该也就五岁,当着店里那么多人的面被妈妈大声斥责,吓得她连抽噎都不敢,憋得差点喘不上气来。只有一个服务员姐姐在旁边安慰她,给她拿了一根棒棒糖,可那根棒棒糖一出门就被妈妈丢进了垃圾桶。
善意好像一直只来自于除了妈妈以外的人。
苏林便回头冲老板娘笑了一下:“我爸爸会心疼,但是我妈妈不会,因为我的嘴就是她打裂的,不是简单的溃疡。”
老板娘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也许是觉得别人的家事她不应置喙,张着嘴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只最后低下头问了一句:“蒸蛋要不要放点酱油啊?”
苏林又笑:“谢谢您,不用了。”
搭车的时候有个拖着小购物车的奶奶对苏林说了同样的话,让她回家用电饭煲盖上的蒸馏水抹嘴角,她也是笑了一下摇摇头,轻声回道:“不是溃疡,是被我妈妈打的哦。”
时间还早,周围没几个人,但大家都听到了,于是都同情地看了过来。
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露出一个乖乖女的标准笑容,冲着受惊不小的奶奶点了点头。
现在她的心境好像浓雾被风吹开,豁然开朗了。
也许是从小到大的遭遇使然,又也许是一直受爸爸的老好人性格影响,她总在换位思考、为他人着想,总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要照顾他人情绪——可她其实从来都不必为自己的遭遇难堪,更不必为施暴的那一方遮遮掩掩:被划伤也好,被尾随也好,被家暴也好,这些根本就不是她的错。
所以此刻她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坦然地收拾着没有完成的作业,等着每个即将进来的同学来询问她的伤。
第一个进来的毫不意外地是周济相。
他见到她却很意外:“今天怎么这么早?”
苏林点着头指了一下面前的练习册:“来赶作业的。”
周济相又问:“吃过早饭了?”
苏林“嗯”了一声:“小区门口的早餐店。”
他也就没说什么了,走到座位上看了看她在补的作业,坐下来拣起自己的打开递过去:“数学那两个大题抄抄第一问就好,反正你也会做。第二三问不用看,估计班上也没几个做得出来的。”
巴掌是右手打左脸,而周济相坐苏林右手边,也是这会儿她转过头来笑着说谢谢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她嘴角的伤。
他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很快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口罩,递过来:“这个给你。”
苏林歪了歪头,笑起来:“嫌我丑?”
周济相皱眉兀自把包装拆了,把两个圈儿一边一个挂在她耳朵上,顺势轻轻捧着她的脸道:“你不用对我装没事人。”
苏林身子向后一仰躲开他的手,吸了吸鼻子道:“我没装,我就是觉得没必要遮,让大家看看我家庭不幸也挺好。”
周济相这就听明白了:“你母亲?”
苏林点头,抽出一张纸巾沾了沾眼圈外的泪花,又笑:“而且啊,我戴着个和我画风不符的黑色口罩,大家都会来问‘哎呀苏林你怎么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嘛?”
周济相又递了张面纸继续问:“她知道你要弹琴的事了?”
“当然没有。”苏林说着摊开两只手,看着透明偏粉的指甲笑道,“而且如果是因为这个事情,你们今天估计就可以去医院探望我了。”
周济相眉头紧锁:“那你父亲……”
“他可爱我妈妈了,比爱女儿更多。”苏林笑着耸了耸肩,“我反正认命了,只等着高考之后去外地上大学,离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再耽误他们二人世界。”
周济相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给陈芷瑄打电话,后者明显刚起床,声音懒洋洋地夹着怒气:“干什么?”
周济相打开免提,面对苏林满脸疑惑只是淡然道:“你早点过来吧,来的时候戴个口罩。”
“哈?”陈芷瑄疑惑的声音传过来,“哪个dai啊?让我bring还是让我wear啊?”
苏林没忍住笑了出来,这轻轻的笑声倒是被陈芷瑄听到了,瞬间精神抖擞,长长地“哦”了一声:“我说你大早上的发什么癫,是和林林打赌输了吧?林林啊,你放心,我一定给大神捎个粉粉嫩嫩连我都羞于戴着的口罩!”
自以为窥破大神心机的她没等周济相说戴脸上就挂了。
“啊,挂了。”苏林说着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她估计会把阿姨给她买的那打爱心口罩带过来。”
周济相“嗯”了一下:“反正是她自己会错意了,也没等我解释,到时候她自己戴。”
苏林知道他这是给她找了个戴口罩的同伴,但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一定是陈芷瑄,你也戴个口罩不就好了?”
周济相就转过头来冲她笑:“我也想,但是我们两个同时感冒这件事估计比你被母亲打耳光更容易被讨论?”
苏林转了转眼珠:“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正经的?”
周济相认真想了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从和陈芷瑄认识开始吧?”
苏林低下头去继续写作业了,顺便把他的练习册一推:“拿回去,不要坏了我的学习积极性!”
周济相见她眉梢的忧愁消失了,也就笑起来看自己的书去了。
两人写了没多久,就听见走廊上有人穿着硬底鞋啪啪啪啪地小跑过来,抬头果然看到陈芷瑄上气不接下气但又一脸坏笑地扒在门上,嚷嚷道:“哎,我,我可是拼了一条老命,从家里一路跑过来的啊——就为了赶在其他人之前看到大神戴这个口罩的样子!我够意思吧?”她转眼就看到苏林戴着口罩,瞪大眼睛,“哇靠,你们小情侣为了秀恩爱就让我跑腿是吧!”
周济相翻了个白眼:“嗓门这么大,准备牝鸡司晨?”
“不会用成语就别用!”陈芷瑄两条腿软绵绵地走过来,把一个粉红色的小纸盒扔周济相桌子上,叉起腰来,“这里有六个,花样从小花花、小桃桃到小心心应有尽有,绝对能满足您的少女心!”
周济相又是一个白眼:“我从来没说是我戴,我正要说让你戴在脸上,但是你挂电话了。”
“自己话不说清楚怨别人,狗男人!”陈芷瑄生气地趴在苏林桌上,大眼睛眨了眨盯着苏林的口罩看,“宝贝你戴口罩是不是因为感冒?我看你眼圈也是青的,是不是之前生病没养好啊?”
苏林摇了摇头,淡然地把口罩拉下来给她看:“知道了吧?”
陈芷瑄吓得脸上夸张的表情都忘了收,呆了好一会儿才揉着脸小心翼翼地问:“是阿姨?”
苏林点头,又补充道:“她还不知道弹琴的事。”
陈芷瑄沉思了一下,麻利地拆了盒子,拿出一个印满粉色爱心的口罩挂耳朵上,同时很坚定地说:“节目老班还没报上去,我自己弄段舞敷衍敷衍就好,林林你不用准备了。”
见周济相开口要说什么,她立刻瞪了过去:“你想害林林再少一根指头吗?”
“你说话做事总是这么武断。我只是想说看苏林怎么想,现在的情况下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安在她身上。”周济相说着转头问苏林,“你如果想弹琴的话我们都会帮你过你家人那一关,但如果你不是那么想的话就可以听陈芷瑄的,让她上就行。”
已经有同学三三两两地进教室了,苏林新戴好口罩冲他们笑着点头打招呼,然后小声冲两个人抱怨道:“你们昨天的阵仗弄那么大,大叫都知道我要弹琴了,要是反悔的话还要一个个解释,太麻烦了。”
周济相和陈芷瑄难得有默契地异口同声道:“我们去解释,你只管考虑你自己。”
她便恍了神。
心里憋着的那股叛逆劲儿之前一直在叫嚣着让苏林把自己的遭遇讲给所有人听,让所有人都知道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对爱面子的她指指点点;现在按这两个人的反应来看,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确实有点儿幼稚,可她又实在要出了这口堵人的气——
她想到这里脑子一热:“我当然要弹,而且今天就开始练。”
周济相便点头:“我午休的时候回去拿琴,放学后一起去音乐教室。”
陈芷瑄还是犹豫着:“那阿姨那边……”
苏林冷笑了一下:“她最好有本事把我手砍了。”
没听过苏林这样说话的两个人都愣了神,齐刷刷看过来。
苏林自顾自地低下头去补作业了。
心里拿定了主意,这一天便过得风平浪静。
除了王倾说了句李景攸发高烧没来学校让她想起昨天电话里他听起来怪怪的声音;早读课的时候老班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了看她却没说什么;英语课的时候御姐李看着她和陈芷瑄的口罩笑着说“你们两个换一下口罩更合适”;再有就是苏林出门就把手机关机了,临放学打开,跳出了好几条爸爸的短信。
她心里一梗,却故意不去理会,收拾书包抬头对其他三个人笑道:“我收拾好了。”
周济相提起小提琴的盒子,拿起手机打开短信:“我问了小姨,她让你今天从指法练习开始找找感觉,尤其是左手小指的发力。”
王倾觉得合理,点了点头:“不过你们还是要尽快定下曲子,也好早做准备。”
苏林“啊”了一声:“差点忘记提了,我想弹柴可夫斯基的《旋律》。”
周济相扬眉问道:“那不是小提琴曲?”
苏林点头:“我当伴奏嘛,那些比较难的我可没信心这么短的时间就练好——到时候你负责舞台效果噢。”
周济相便笑:“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偷懒?”
王倾“嘶”地捂住腮帮子:“别塞了别塞了,我牙都要蛀没了!”说完才发现陈芷瑄从刚才开始一言不发毫无参与感,于是推了推她,“盯着手机干嘛呢?”
这一推把陈芷瑄吓到了,回头轻轻捶了他一下,再看着苏林有些为难地举起了手机:“叔叔这一天都在给你打电话发短信,找到我这里来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他们来接你。”
三个人的笑容都消失了。
苏林垂下眼睑,忽而凉凉地笑起来:“反正早回家晚回家都是要完蛋的,趁现在还有时间让我高兴一点吧。”
王倾便马上接到:“其实我午休的时候去问了音乐教室的老师,一班的人今天要借用一个小时,不过是从六点半开始。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小时,直接过去吧?”
陈芷瑄眼尖,看到苏林的手有些发抖,叹了口气:“我跟我妈说一声,今天去你家陪你,阿姨当着外人的面总不至于太过分。等过了这一天,她气消了一些也就好了。”
“不用了橙子。”苏林把戴了一天的口罩摘下来,双手反复地握紧放松,把关节弄得啪啪作响,“我不想在你面前太难堪。”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脚步轻盈地蹦蹦跳跳小跑到门口,转身笑盈盈地冲他们行了个谢幕礼:“提前感谢各位的捧场!”
陈芷瑄和王倾一瞬间甚至有种回到小学毕业典礼的即视感,穿着白色纱裙的公主头苏林小小一个,从钢琴凳上站起来,同样脚步轻盈地走到台前鞠了一躬,然后笑盈盈地抬高下巴接受大家的掌声和欢呼。
两人想起那时候的苏林,眼眶都不觉有些酸酸的。
抱歉离开了一个多月。
我六月底的时候出了车祸,没有多严重,但是有轻微脑震荡以及脑震荡引发的短暂性失明。恢复之后身体没有问题,但是心态崩溃了。
就像介绍里写的,这个故事我最开始是写来治愈自己情绪问题的,大家能停下来看看我也觉得高兴,所以不想用颓丧时候写出来的东西糊弄。
这是心态调整过来后写的第一章,修改了几遍,想把可能存在的灰色情绪过滤出去——不过当局者迷,可能一些细枝末节自己咀嚼再多遍也嚼不出什么名堂,欢迎温和指正。
最后再次为这一个多月的消失向大家道歉,以及由衷感谢各位的陪伴,希望大家身体健康,每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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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