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照寒缩在温泉池子内,感觉从脸颊到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往日同其他男子一道办差,也曾在荒郊野外枕地而眠,可乔晏太像她偷看的那些风月话本上勾人的精怪了。
从前先生不许她看那些杂书,她为此还挨过几次戒尺。
年少时不服气,只觉得先生迂腐不化,如今方才明白,圣贤书读上数遍,几日不温习便能忘个七七八八,这些杂书倒好,只要读上一遍,几年不碰,想起来一个字都不带忘的。
她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案子一团乱麻,身边危机四伏,这不争气的脑子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温泉水暖呼呼的,她泡了会儿便觉得浑身燥热,索性起身走出,换了干净的衣衫,倚在窗边的竹塌上,目光落在一旁的机关鸟上。
那是她高中状元的第三日,她受了晋王的邀约赴了场宴席,席间恭维之声不断,她听得飘飘然,多饮了几杯,带着晋王送的血玉簪子,醉醺醺的回了彬济书院。
一进门,便看到先生站在院中,她高兴的举着簪子跑到他面前,含糊不清的炫耀:“先生你看,血玉玉髓做的簪子……”
可话才说了一半,先生便铁青着脸夺过簪子,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伴随着一声脆响,簪子断成几截。
沐照寒发愣间,先生已拽过她的手,戒尺重重的落在她掌心,严厉道:“刚得了几分势,便四处招摇,行那声色犬马之事,宴安鸠毒,岂能长久?”
她跟在先生身边十年,还是第一次挨戒尺,他打的极重,几下后,掌心便已发麻,沐照寒呆愣愣的看着他,直到贺蕴将她护在身后,不停的劝慰先生:“她确实该打,可皇上几日后还要召见呢,若是伤了手握不了笔,皇上问起又是麻烦,让她去思过堂跪一跪便是了。”
先生红着眼:“取块木头给她,让她在思过堂做只天工鸟出来,好好静一静心,做不好不许出来,皇上若要召见,我亲自去回!”
贺蕴应着声送走先生,扯着沐照寒去了思过堂。
先生杨鸿生是工匠出身,贺蕴和大师兄皆懂些鲁班术,可沐照寒七岁才开始识字,开蒙太晚,日日睁眼便在读书,根本没功夫学其他的,如今让她自己做只天工鸟,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贺蕴不忍,陪她熬了一晚,做了一堆零件出来,又教她一样样拼好,终于在次日傍晚拼出了个形状来。
可做出来天工鸟不过振翅飞了几寸,便直直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沐照寒此时酒已完全醒了,掌心的麻木感褪去,火辣辣的疼,她看着掌心,也不去拾地上的零件,低头生起闷气来。
贺蕴见她这副模样,叹气道:“你今日做不好,明个儿我回翰林院上值,大师兄回宫中去监修登仙楼,你便自己琢磨着拼吧,拼不好,再挨上先生几戒尺。”
“晋王邀约,我便去了,赴宴怎能不饮酒,先生为何打我?”她低着头,贺蕴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见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红肿的掌心。
贺蕴眸光微动,语气也软了几分:“朝中派系林立,明争暗斗从未停息,你读书时,先生怕你分心,从不许我们与你谈论这些,如今各方势力都想着拉拢你,你该做的,是守心静观,莫要贪图享乐,被甜言蜜语迷了眼。”
他拿起一枚零件递给她:“先生让你做这个,是为了静心。”
此话若是说给二十二岁的的沐照寒听,她定会点头赞许,铭记于心,可彼时十七岁的沐照寒听不进这些,她刚刚高中状元,少年意气,只觉得这天下之事,无不可为。
贺蕴见她没听进去,倒也不恼,只是将地上的零件尽数拾起,放在她身旁的桌上,笑道:“我当初学这个,折腾一月有余才攒出来个形状,小师妹第一次做,便能飞上五尺,再过些日子,这木鸟不得日行百里?”
“师兄惯会胡说八道哄人开心,你若不帮我做那些零件,我还不知要被关在这里多久。”沐照寒吸了吸鼻子,拿过零件,哑着嗓子嘟囔道。
贺蕴笑着敲敲她的脑袋,柔声道:“小寒,先生老了。”
沐照寒停了手中的动作,略带疑惑的看向他。
贺蕴在她身旁坐下,缓缓道:“今日之事,若是先生再年轻十岁,最多训斥你几句,你才多大,左右日子还长,日后慢慢教导便是,可是先生他老了。”
他看着沐照寒,语气也沉重了几分:“先生过了今年,便六十岁了,他身子本就不好,这些年担着首辅的官职,又接了监修英魂冢的差事,长安北桓两头跑,劳心废神的,又添了许多伤病,他从前一味地催着你读书,不许旁人同你说什么仕途经济乱你的心,总想着等你真做了官,再教你也不迟,但他没成想自己的身子这般不争气。”
“先生因着你高中,才借述职的由头从北桓赶回来,却见你同朝中那群终日声色犬马之辈厮混在一起,生气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惶恐,他怕你误入歧途,怕他剩下的时日,不够将你拉回来。”他摇了摇头,“也怪我和大师兄没本事,在朝中说不上话,也帮不上你,不然先生不至如此忧心。”
贺蕴笑着敛去落寞 ,伸手抹去沐照寒脸上的眼泪:“好了,秋日天干,当心哭花了脸,叫旁人看你这新科状元的笑话,大概拼凑个样子,拿着去同先生认个错,实在不行你便去求一求长乐公主,她开口,先生还能不宽恕你吗,打小儿用惯了的招数,现在还要我教你了?”
可她没来得及再次拼好那只天工鸟,先生便被一份急书召回了北桓,贺蕴果真最会胡说八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天工鸟依旧不能日行百里,先生也再也未能宽恕她。
她拿过那只天工鸟,这些年来她修修补补,又偶得一位老工匠的指点,在鸟腹内安置了一个小小的机关,几次与恶徒对峙时救了她的性命。
沐照寒呼了口气,在竹塌上躺下,将天工鸟抱在怀中,合目睡去。
夜风裹挟着秋意顺着半开的窗户钻进来,突如其来的寒凉让半梦半醒的她打了个哆嗦。
她懒懒的不愿起身,只是蹙眉裹紧了身上的薄裘,风拨动窗户,发出低沉的响动,似是苍老之人的叹息声,片刻后,窗户被风推着,轻轻的关上,寒意被彻底隔绝在外,只有月光透过窗纱,柔柔的落在沐照寒身上。
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终于沉沉睡去。
天色将亮,晨雾熹微,鸡鸣还未起,一阵打砸吵闹声却传入了沐照寒耳中。
她披衣起身,推窗朝外看去,正见一男子带着数人闯入院中,男子身量不高,却是满脸凶相,手中拽着门房值守的小捕快,一脚踢翻院内的陶缸,喝道:“哪个把我们侯爷的地分给那帮子贱民的?真是反了天了,嫌命长的话,爷爷我这就送你去见那短命的吕文龙!”
他口中的吕文龙正是在剿匪中丧命的青云县县令。
县衙再小,也是朝廷的衙门,若是有人擅闯,真上纲上线扣个谋反罪名都是使得的。
可县衙的捕快们都唯唯诺诺的站在一旁,眼见那男子在院内撒泼,竟无一人阻拦,那男子口中满是污言秽语,见无人应答,火气更大了几分,抬手一指沐照寒所在的屋子:“吕文龙死了,丁帷是不是住这里头?”
说着,将手中的小捕快一丢,大步走到屋前,抬手在门上重重砸了几下,却听得身后传来赵典吏的惊呼声:“不是,不是,辛爷,这里头……”
男子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反倒后退两步,抬脚便要踹门。
沐照寒蹙了蹙眉,抽了门栓,猛地拉开房门侧身闪到一旁,男子猝不及防的踹了个空,再要收劲已是不能,身子往前扑去,头重重的磕在了门槛上。
黄觉带着几个誓心卫从一旁的屋内冲出来,方才院中的响动他们也听到了,但黄觉观那男子举止粗鄙,也不是什么显贵之人,他不想管县衙的事儿,便拦住了想出门的其他誓心卫,但不成想那人竟闯进这位沐掌使房中了。
“没眼的狗东西!”黄觉厉声呵斥,将男子从地上提起,一脚踹在他小腹上,他滚下台阶,似是被摔懵了,呆愣愣的趴在地上。
直到赵典吏扶他起来,他方才觉得额头疼痛,抬手摸了一手的血,登时目呲欲裂的看向黄觉,正欲发作,却被赵典吏死死拉住。
“辛爷,他们是誓心阁的人,惹不得,惹不得啊……”赵典吏双腿打颤,手却抓得更紧了。
男子闻言,目中的凶光退去大半,回头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誓心阁?”
赵典吏见他神色缓和了些,心才安了几分,他笑得一脸谄媚:“是啊辛爷,您还是先走吧,有什么事儿,稍后小的去府上赔罪还不成吗?”
男子喘着粗气,又恶狠狠的看向黄觉他们,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带人离开了县衙。
“你……”黄觉开口,想唤他回来给沐照寒赔礼,却被人拉住,转身见沐照寒正对他摇头。
沐照寒抬步走出屋子,对赵典吏道:“他是何人?”
赵典吏的脸苦哈哈的皱起,又不得不挤出个笑来:“禀大人,他叫辛角,是,是神木侯府的管家,平日里虽跋扈了些,但也从没这么闯过衙门,今日,今日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