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县虽小,到底是京兆府治下,因此还算得上富庶。
以往这个时辰正是热闹的时候,但前些日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官府恐再生事端,索性从亥时开始便实行宵禁,头一日便将数名宵禁后出门的百姓关进了大牢,百姓们人人自危,连商铺也早早关了门,门前的灯都熄了,好在月色很亮,倒也看得清路。
乔晏跟在沐照寒身后,忽的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他看着正低头沉思的沐照寒,脚步顿了顿,佯装整理衣摆,不着痕迹的从地上拾了枚石子握在手中。
下一瞬,身后便响起了破风声,一点寒光直奔二人袭来,乔晏将手背在身后,手中的石子射出,同那道寒光撞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极为刺耳。
沐照寒被惊的瞬间回神,将他拉到身后,抽出剑来,又挡下一道寒光。
金属碰撞再次发出“铛”的一声后,沉静的夜色吞没了二人,耳边除了细微的风声,再无其他动静。
沐照寒低下头,看到脚边躺着枚手指长短的银针,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她警惕的环顾四周,却并未寻到什么人影,乔晏抓着她的衣袖,怯怯的唤了声:“大人~”
“没事。”她安抚着拍了拍他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快步往县衙走去。
乔晏被她拉着,侧头看向远处的墙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隐入夜色中,勾起嘴角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容来。
县衙内院,两个誓心卫刚刚换了岗,见沐照寒回来,恭敬的见了个礼,抬手指向一见房门敞开亮着灯的屋子:“参见沐掌使,那间是左巡使给您留房间,侧间有个小的天然温泉,对身子极好。”
“知道了,让左见山来见我。”她撂下句话,拉着乔晏走了进去。
一阵敲门声响起,左见山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人找我?”
“进来吧,门没锁。”沐照寒应道。
左见山推门走进房中,关上房门,目光先是落在乔晏身上,并未多问,只是见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沐照寒侧身看向乔晏道:“侧间有温泉,你也累了,去泡一泡,对你的伤也好。”
“是,多谢大人。”乔晏微微躬身道谢,进了侧间。
沐照寒这才看向左见山,笑道:“坐。”
左见山在她对面坐下,又听她道:“你应知晓,我只是代掌誓心令而已,未必做得成这个执令使吧。”
“大人能力过人,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嘛。”
沐照寒并未回应他的奉承,只是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说吧,这般讨好我,有何企图?”
左见山闻言迅速起身,直接跪在地上:“小的在大人手下当一日差,便忠心于大人一日,何谈什么讨好企图?”
“是吗?”沐照寒靠在椅背上,“我瞧着你甚合心意,本想着你若是有所求,日后得了势,便允了你,如今看来,左巡使坦坦荡荡,倒是我肤浅了。”
左见山倏的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她,嘴唇抖动几下后,又一头重重磕在地上:“属下该死,属下确实有求于大人!”
“说吧。”
“家父曾在户部任职,因几年前一笔账目不对,数万两白银不知所踪,被革职抄家,流放漠北,属下本是戴罪之身,被阁主看中,才免于流放,进了誓心阁。”
左见山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大人应该知道,戴罪之人在誓心阁内立了功,或得了提拔,便可为家人免去些许刑罚,可属下无能,这些年在阁中拼了性命也未能熬出头,漠北苦寒,徭役又繁重,属下的父亲在流放途中便丢了性命,剩下的母亲兄弟,这几年也陆续死在了那里,如今,只剩个妻子,却也重病缠身……”
他突然沉默下来,攥着拳头咬紧牙,半晌才哽咽道:“属下的妻子本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当初求娶她时,我信誓旦旦向岳父承诺,会让她平安喜乐,父亲获罪时,她才嫁进来不足一个月,我父亲犯得罪再十恶不赦,也不该祸及她,属下这些年已攒了五十枚玉蝉,只要做了副使,便能用那些玉蝉,抵了我妻子的罪责,将她接回京中医治。”
“从前在孙掌使手下时,上头已有两位副使,如今孙掌使和其中一位副使已殒命,另一位副使被夏掌使讨了去,大人若是真做了掌使,手下的两名副使之位,都是空缺的。”他盯着沐照寒,“大人若是成全属下,属下愿为大人粉身碎骨,来世当牛做马,以报大人恩德!”
见沐照寒没回应,他顿了顿,又坚定道:“大人若是不放心,等回了京中,可领一枚首丘丸让属下服下。”
首丘丸是誓心阁的毒药,服下后若不定期服用解药,便会经脉倒行,生不如死,此毒的奇异之处在于,除了几味必须的药材定量外,其余的辅药都可适当增减且不影响药效,增减过后,解药的配方也要跟着变化,服毒之人若是不知详细的毒方,便不可能自己制出解药来,一辈子受人所制。
“用不着你服那阴损的毒药,先起来吧。”沐照寒说罢,见他依旧跪在地上,起身走到他身前,俯身扶起他道,“只需你帮我办件事。”
黄觉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大人尽管吩咐。”
“丁县丞的妻儿昨日离开了青云县,你带几个人,将他们寻回来。”
左见山诧异道:“只是寻几个人?”
“他们走的匆忙,我料想,应是没那么好寻。”
左见山当即了然,那丁县丞的妻儿怕不止是离开,而且逃了,他抱拳拱手:“大人放心,他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属下也必将他们寻回来,定不负大人所托。”
他起身又行了一礼,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属下不在时,大人若有事,可吩咐黄觉去做,他虽出身草莽,但算得上忠义,身手也极好,只是大人吩咐他做事时,需尽量说得详尽些,避免出乱子。”
见沐照寒应下,他又拜了拜,才退出屋子。
“家父曾在户部任职……”
沐照寒回忆着左见山的话,脑中浮现出一个不苟言笑的长须男子的模样,她眸光微动,喃喃道:“户部尚书,左清沅……”
左见山的姓氏并不常见,他那曾在户部任职的父亲,也不难猜。
沐照寒幼时,先生时不时要远赴北桓,他的老友同僚们偶尔会帮他来照看自己的功课,左清元也来过几次,他那时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白了半数,眼下还有深深的皱纹,再加上他不苟言笑,开口便是训斥,沐照寒怕他,便不愿让他来。
可先生说,左清元年轻时并不这样,他乃天昭十九年的探花,文采是顶好的,因长得俊俏,才没被点做状元,只是国库空虚,他作为户部尚书,日日殚精竭虑,才累成了这副模样。
先生还在内阁时,但凡敢批些大的花销,左清沅隔日定会来堵他府邸堵门,骂骂咧咧的质问他会不会算账,拿着账本抓着他磨上几个时辰,非逼着先生答应削减些许才肯罢休。
这样的人,也会行贪墨之事吗?
窗外响起一阵鸟鸣,沐照寒侧头望去,背后传来的开门声却吸引了她的注意,乔晏从侧间走了出来,半干的头发披散着,轻声询问道:“不知在下的房间在何处?”
沐照寒正唏嘘左清沅之事,闻言随口道:“恐有人要伤你,你就留在此处吧。”
“在此处?”乔晏看着她,“大人是要跟在下同房而眠吗?”
沐照寒猝不及防的被他这么一问,才想起男女之防来,登时脸上一热,但很快平静下来道:“你去内间睡,我在外头便是。”
她这两日一直神色淡淡,乔晏大多时候看着她的脸都猜不出她的情绪,当下莫名觉得有趣,忍不住又道:“终归是一间房,若是被旁人知晓,恐损大人清誉吧?”
乔晏盯着她,想再从她脸上寻到些异样的神色,却见她盯着自己笑道:“既然无论如何这清誉都是要损的,索性我们同塌而眠罢了。”
“大人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若真要在下服侍,在下也没有不依的道理,在下这就服侍您沐浴更衣。”乔晏说着,半跪在地上,伸手去脱沐照寒的鞋子。
他的衣衫松松垮垮,隐隐约约露出脖颈上所戴的红绳,皮肤因为泡过温泉,微微发红,沐照寒脑中忽的蹦出句诗来“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
这莫名冒出的淫词让她瞬间红了脸,她从椅子上弹起,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嗔道:“乔家就算落魄了,你也终归是读过圣贤书的,如此做派,成何体统!”
她转身从包裹中拿出一套干净的衣物,大步进了侧间,重重的关上门。
乔晏起身,紧了紧半敞的衣襟,对紧闭的房门提高声音道:“在下在外头候着,大人若是需要服侍,唤一声便是。”
“用不着!”听着门内传来女子羞愤的呵斥,他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窗外又传来一声低低的鸟鸣,他敛了笑走到窗边,一只漆黑的小鸟正停在窗沿上,乔晏伸手取下它腿上的字条,上书“轩云道长已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