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着头靠在椅上半分也未有下文,吉雅捧着奏章只好念道。
“臣郭孟真谨奏:为感天恩、舍身图报,臣乞赐圣断,早灭专权贼臣以清朝政……”
她读到这里隐隐感觉有些不对,这工部侍郎徐承之早先是陛下选了给王家小姐赐婚的另一个青年才俊,既然是他挑下的人必定早有考虑,既然说他专权又怎么会还将世家大人的小姐嫁与此人,这岂不是火上浇油更助他势头吗?
听到她停下,祈令夷拍了拍她的背,“怎么不继续?”
吉雅无法只能继续念下去:“臣观工部侍郎徐承之,盗银窃权,误国殃民,贪污受贿,搜刮民财,党羽贪赃枉法,横征暴敛,以致民不聊生。”
说到这里才是第一大罪,吉雅转向他晃了晃他的肩。
“这徐承之做了什么,要人这样弹劾他?”
祈令夷笑着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朕命他负责修建湘江灵渠,谁知道人还没到地方便没了银钱,之后徐承之返回京城在朝上同户部吵得不可开交,徐承之更是执意要查户部贪腐,两边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陛下才登基不到一年便有贪腐之事吗?”
他不在意的眯着眼睛,嗤笑了声。
“自古有人就有**,况且在朕之前先帝已经统领朝政八年,到朕这里都是些先皇留下来的沉疴顽疾。”祈令夷好似突然起了好奇将人转向自己。
“你觉得贪腐之事应该查吗?”
这一问倒是问住了她,吉雅垂下头去,“这事吉雅不该多言,况且我不知道其中纠葛怕是说多错多。”
他浅笑着将面前折子在她眼前打开,要她仔细去瞧。
“没什么该不该的,你哪里不懂问我就好,况且只是听你说说而已,我自有定论。”
这是非逼着她说了,吉雅定定神面朝着他。
“既是顽疾自然要治,只是贪腐之事恐怕牵涉之人众多,一旦开始便不好结束,查一人而连根拔起数十幕后弊病,到时候恐怕会动摇朝纲,朝廷无人。”
他点点头拍着她的腰笑了声,“你在这上面的思量不输我前朝重臣啊!阁老滕燕清也是这样说的,查办贪腐一事须得仔细斟酌考虑,没有万全之法还是不能动摇国本。”
“那徐承之难道就要被贬斥了吗?”
祈令夷略略歪头看她脸上焦急的神态,忽然问道。
“你认识他?为何这么在意他会不会被贬?”
吉雅噎住,眨着眼干巴巴的支支吾吾了半晌。“我是怕耿介之臣被害心有不忿,我不在意他,我在意的是陛下失去一个良将忠臣。”
她说完,与她对望的那人还是没有动静,吉雅好不容易抬眼去看他神色,只瞧见他一只手抵着额头,半句不言,眸色深邃空洞好似要将她吸进里边去。
半天没有动静,她想着要不还是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将这事敷衍过去得了,只听对面之人轻轻嗯了声。
“不会动他,只是免不得要给他出些难题。”
如蒙大赦,吉雅听他这样说赶快点了点头,这就要恭顺的从他怀中下去回梨园,脚刚动他的手掌突然将她半个大腿托起来,手指掐在她膝上要她不许乱动。
半倚靠在他身上,紧张地揪着他的领子放松不下来,他还凑近在她额头上轻蹭,更引的人心猿意马。
如今已是三月末,外边早没有那么冷,今日更是艳阳高照,暖融融的热气也从窗子飘进来,熏得人脸上也燥热不已。
“萧何跟你说了什么?”
吉雅静了一瞬,想到他必是看出回来时她的不对劲,心里陡然升起股暖意扬扬沸沸的充斥整个心房,仿佛一张口就要朝他汹涌而去。
“萧将军说,陛下这三年都在滇南,是因为我才被贬至那里,传言滇南毒障极多,又多野兽毒虫,不知道陛下那三年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说着隐隐带了些哽咽,眼睛眨巴眨巴的躲了又躲,祈令夷其实不打算将这些告诉她,总感觉若是说了有些挟恩图报的意味在里面。
但她从旁人那里知晓这些事也好,知道他并不是翻脸无情的人,总好过对他多有芥蒂。
“滇南的确难耐,但在那里倒是没有再受过伤,再说,你们漠北既是我朝子民自然要多多照拂,至少要同其他人一样才能叫你们心悦诚服。”
他将人提了两寸上来,“就像你,要多给些温柔软意才愿意待在朕身边不是吗?”
细密的吻在她眼角印下,吉雅察觉他似乎很喜欢为他流下的泪水,每次亲近总是流连在她眼下不愿离去。
她被细吻着神思却辗转犹疑不愿停下,那三年里,她每每想他人时,总是充满怨愤,在记忆里将他整个人幻化作食人猛兽,强逼着叫自己不去想他细腻温柔的一面。
可反过来,他其实是不必留下他们这些异族人的性命,就算尽数屠去也没有人会记得往日生活在这片荒野上的部族。
为了这点情意竟然忍受滇南苦寒三年,他的心仿佛只要触及便野蛮的攀附住了她,叫她再缩不回手,收不回心。
被情充斥的胸膛鼓胀的几乎快要爆裂,吉雅强忍着胸内疼痛抱住他的脑袋,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印下吻痕。眼睛,嘴巴,额头,她每亲一处便能感觉到胸口正裂了方缝隙,情意洋洋洒洒的溅溢出来,将他往日的形象淹没,如今她看到的只剩下面前的这个人。
他忍笑任她胡来半晌才道:“唇脂蹭了我一脸。”
说着却并没有擦去,而是将人牵住迫向自己,呼吸打在她脸上停了一下,见她羞怯的闭上眼才亲在她湿润的唇上再不分离。
两人亲亲密密的纠缠好久,直到傍晚时分才一齐从南书房出来回到寝殿。
正是晚饭时间,桌上摆了十多道菜尽是她爱吃的,吉雅端着碗被他布的菜堆成座小山,赶紧拒绝了他的好意才免得自己撑死。
他则轻颜浅笑,多日以来少有的好心情,一边看她吃饭一边随意吃了两口,今日这菜虽不对他的胃口却也吃的比平日里多。
用过了饭,沐浴更衣,他又坐在软榻上看折子。
吉雅沐浴完毕出来便看到他在灯下垂眸思量的样子,灯光影影绰绰打下一片阴影在他身后,她慢慢靠近伸手想要轻抚他的影子,然这暗影仿佛也有察觉,向着她转过头来。
她无措的愣在原地,看他的影子仿佛正仔细的瞧着自己。
“区区幻影要比真人还好吗?”
影子说了话,却控诉她不去瞧真人反而在这里跟他亲慕。
吉雅浅笑着望过去,只见他坐在软榻上朝她伸出了手,她刚走近将手递过去被他猛地一拽,天旋地转间已经被他按在小桌上,发丝纷飞着罩了整面奏章,他轻捻着她的墨发从中间想要看出字来,却又舍不下心不去看她的脸。
只要她在身边,连奏折也看不下去,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耽于享乐之人,却唯独在她这里折了戟还甘之如饴。
眼瞧着这人又开始盯着自己愣神,吉雅爬起来将小桌上的甜糕捏了一块送到他嘴边,他瞧了一眼似是不大想吃却还是慢条斯理的叼住,一点一点任她往嘴里送。
这种感觉实在是久违,自上次两人闹别扭,明明日日都在一起,却总是觉得隔着无形的壁垒,到后来,甚至紧抱着她也感觉没有一开始亲近。
但是此刻的吉雅,祈令夷静静地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忙活,一会儿喂吃食一会儿倒茶的殷勤动作,有种回到先前的错觉,好像两人一直从未分离,而那三年里在他身边的吉雅就应该是此刻形容。
眼瞧着又奉上甜糕的殷切模样,往他身边凑着恨不能挂在身上的亲近甜腻,直教人有些招架不住。
“你也吃。”祈令夷捏起那块软乎乎的甜糕送到她嘴边,见她含笑的眼眸亮的惊人,手下也不自觉施力将甜糕捏得在空中碎成了渣子。
他没想到这东西这样软,无措的将自己的手指搓了搓,想要将她身上的粉末拍掉。
吉雅却并没退开,反而将他的手抬至唇边,在他灼灼的目光下舔掉了指尖粉感,末了还不轻不重的咬了下。
祈令夷瞧着她小狐狸似的狡黠模样,垂目看了看指尖的红痕,那下的感觉还没有只麻雀啄的人疼,却实打实啄到了他心里。
他将人领上的扣子解开拽到身前,还以为会还报似的咬上一口,可肌肤上一点痛感也没有,他轻柔的在她颈上慢慢的亲,能感受到的只有温软触感以及他燎原的呼吸。
直到面前之人退去半晌,她还没有从刚才叫人手脚发软的情韵中脱离,整个人软软的靠在他身上,一幅梨花被雨打得湿透的缠软情态。
“再等会儿,看完这两篇就去睡。”
吉雅靠在他颈侧不自在的捂了脸,浑身带颤的点了点头。
两人交相依偎的看了会儿折子,本该就此安眠,门外却突然传来王典的叩门声。
“陛下,郭孟真深夜进宫来了,说是有要事启奏陛下。”
本还抱着人往床边走的皇帝,皱着眉显然不悦,但还是放下了吉雅,穿上袍子打开了门。
“人呢?”
王典在门后回道:“在南书房等着。”
祈令夷向后瞧了一眼她,“不必等着,你先睡。”
说完带着王典走出了院门,吉雅在后边看着人走,心底也有些好奇,郭孟真不是今日弹劾的那人吗?怎么这样晚还进宫来,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人走的尽了,白慕枝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钻进屋子关上房门。
吉雅见她便知道又是没好事,只听她果然领她到了室内说。
“工部侍郎徐承之与郭孟真之子郭淮在两个时辰前起了争执,于京城南华苑门口略有龃龉,徐承之出手打了郭淮,竟将他一条腿打折再难医治,这次怕是落下终身残疾。”
原来是为这事!吉雅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比他还早一步知道郭孟真进宫的事由,但是她告诉自己是为何事,自己也不可能干涉陛下判罚。
“所以呢?你将这事知会我是要做什么?”
白慕枝眸色愈发深沉,上前逼她后退直到坐在床上。
“徐承之必然上书将此事言明,殿下要你在他递上奏折的时候将折子藏下来,不能叫皇帝看到。”
吉雅大骇,几乎是跳起来将她推到一边。
“你是想害我死是不是?不说偷盗奏疏可不可行,便是窥视折子亦是要杀头的大罪,你要我去藏下奏疏还不如直接给我个痛快,省得陛下抓了我严刑拷打说不定还会将你们吐出去。”
白慕枝见她的反应并不奇怪,毕竟还没人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但是这种事也只有她来做才有可能,毕竟这次正是扳倒徐承之的关键,失了这个机会可就又叫皇帝身边多了个可用之人。
她目光逼视吉雅,伸手便攥住她的手腕,在她怀里塞了一个奏折。
“你有跟我商量的余地吗?不要忘了,你父亲还在殿下手里,若是不按我们的要求办事,我可不知道下次带来的会不会是他的断指!”
说着猛甩了她一下,这下直打得她右肩抽筋一般的痛,吉雅怒目盯视着她,直道这鲜廉寡耻的小人如此不分事态严重。
然纵使她不愿,也还是被强推着入了南书房。
白慕枝并不敢出现在陛下面前,怕她这事办不好将自己也卷入其中匆匆离去,外间只剩下她一人。
殿内,郭孟真正哭嚎着告状,语中却言徐承之已经被关入狱衙,她等在外间,静候着等下便会送到南书房的折子迫不得已听到里面的对话。
“陛下!您可要为我儿主持公道啊!我儿只不过与他略有磕绊,没想到他竟真的下得去手将我儿打残!这样凶横暴戾之徒怎么能做一朝重臣,还请陛下下旨将此人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殿内的声音传过来,吉雅虽听得明白却还是不相信徐承之会是这样一个不知轻重的狂徒,只怕是等下递进宫来的折子会有其中缘由。
然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送,吉雅敏锐的察觉到这道折子怕是卡在了宫门,连忙提裙跑了出去往西华门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