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
吉雅在新年大宴上也曾见过他,不过那时,观其人风貌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行止间还带着小孩子的活泼生气,一点看不出来是如此心机深重的人。
在这宫里,哪怕是只老鼠估计都会开口讲人言,更不要说一个常年养在宫里,在尔虞我诈中浸淫多年的皇子,他怕是早就有此心,这才勾结宫内反心未定的宫人暗暗谋划有所图谋。
不单是这样,白慕枝恐怕也已经早成了他的傀儡,自顾自的做着光复旧部的美梦。
“是他叫你联系我的?”
吉雅暗暗压下音调,杏眼直直的盯着她要看穿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破绽,许是未料到她当下这般警惕,倏然换了个人似的防备于她,白慕枝亦是不大高兴,话中带着些刺。
“是不是他叫我做的又何妨?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吉雅你只要报了我们漠北五十部的仇,哪怕是叫我们弘吉剌氏从此以后唯你马首是瞻也尽可以!我们从此只听博尔齐吉特氏的号令,在漠北尊你等为王。”
说的好听,吉雅却不像之前那般好骗,看清人之后后退一步,回头再查,发现他们一行人早就布下了陷阱等着她去跳。
那日宴饮上的一支舞已经着了他们的道,现在如何还能听之任之。
她眼中存下的对同族的好念想纷然全无,想起他们已经不知在背后谋划了多少事,龙椅上的那人还什么都不清楚,任由这群人在眼皮子底下算计,她亦是心中难安,决定不日就得到人面前去起码能给他提个醒。
然而吉雅面上带着不悦这就要走,白慕枝却不可能轻易放了她去,眼看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她索性也不装了。
眼中寒光闪过,看清无人后,她果断出手,三两步上前将人拽倒扭着领子拖到房檐下。
吉雅没想到她竟然会动手,双手去抓拨后颈,她却根本不在乎她这点力气,无恙一般将人拖拽老远摔在空地上,轻蔑的嗤笑声透过耳膜击打在骨子里。
“养在宫里许久,手上一点力气也不剩了。”
她笑着瞧了瞧自己的手腕,上面两道划痕近似于无,她们这些姑娘失了草原上的历练,加上饮食被控制瘦的厉害,很快就和这些汉人女娘们一样,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养成了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娇弱体质。
吉雅趴在地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自己现在确实比不得她经常做粗活的身体健壮,但在宫里,她也从没想过会有人再行草原上的那套以力强者为尊的规则。
喘了半晌,吉雅仰面坐定面对她,隐下眸中怒意。
“怎么?见我不答应,你这是要杀了我?”
吉雅深知她敢这样吐露给她,必是不欲叫她带着秘密回去,心中扑通扑通跳不停,她现下毫无办法,只得先扯个谎来骗她一时。
“你虽然杀了我,关于你的事我早就告诉了梨园的两位朋友,你此刻尽可以杀我,但你也知道陛下看重我,我要是失踪,他必定严查到底,到时候你又能活多久呢?”
听她此言,白慕枝抹了抹手上的划痕,不甚在意的说:“杀你不至于,因为你一定不会将此事告诉皇帝。”
她竟然这样自信,必留有后手,吉雅此刻心境比起刚才还要辗转难安,当她拿出一封信时,吉雅果真再不能说出什么。
说起信来不甚贴切,因为她拿在手里的只是一张纸。
但甚至不用她打开,透过信纸的影子绕着不同于常的汉字样式,吉雅知道这封信必定来自父亲。
“你们!”
还未等她说完,白慕枝果断松了手叫信纸掉在地上,吉雅慌忙爬过去捡,她却一脚踩在其上,居高临下的看她低垂到尘埃里的姿态。
“这信不着急看,伯父恐怕说了很多关心你的话,你大可以回去之后静下心来好好读完。我们之间的承诺还未了事,现在轮到你来表态了!”
眼瞧着被她碾在脚下的信纸皱在一起,吉雅沉默半晌,突然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便是截了我父亲的信又能如何?从这里到漠北这么远的距离,路上哪一处不能将信拦下?你的那位殿下就这点能耐吗?”
吉雅在赌,赌她只是虚张声势,赌那位九殿下没这么大的能耐跑去漠北将人控制在手里,然而叫她失望了。
白慕枝移开脚,大摇大摆的走到一边坐下,“伯父所说甚多,我们等不及叫他写完,便拿了信来,你若是不信自可以看看。”
吉雅扑到前边将信拿在手心,展开还未瞧里边说了些什么,便看到了断在一半未曾写完的结尾,他们竟然真的去了漠北将父亲控制在掌心,同是旧部故人竟然真的狠下心用父亲的生死来挟制她。
可怜她之前为了白慕枝费尽心力,因着一点对旧部的情意想救她出去,可人家说不定没完成自己的宏大愿景根本就不想走。
想到这,她更甚自厌自弃,为自己这纯粹的一点初心悲哀,在宫里哪轮得上她来施展善心,这里个个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所谓善心只会叫人死得更快。
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局势,吉雅索性翻身坐在地上朝白慕枝看过去,她好整以暇似是知道她一定答应。她猜的不错!纵使父亲做了那么多错事害她到今日地步,可吉雅与他血脉相连说什么也不能放弃了他,在皇帝和父亲之间她只能先选择父亲。
“我明白了,你要我做什么?”
终于得了自己想要的应答,白慕枝脸上露出得逞的蔑笑,她起身走到吉雅面前,将一卷白纱扔在她头上。
“找个机会出宫,到时候将这卷白纱交于达日阿赤,告诉他用砂覆之自会现形。”
吉雅将白纱攥在手里,只感觉上面隐隐有些滑腻,好似沾了什么东西,想来是他们用了东西将字印在白纱上,需要特殊手段才可现形。
“达日阿赤现今还在京城?”
她未答,反倒是告诫她:“我劝你不要想着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皇帝,这里距漠北千里迢迢,他就是想救也来不及!况且,现在不着急要他的命去,你要好好等着,等到殿下将一切安排好,自然会给你消息。”
动摇社稷的事叫她说的轻而易举,八年战火,她似乎一点都没有平常人对于安定的渴望,一心只想着复仇,甚至可以扶助另一个未可预料的人上位。
“等你办完了事,我会再来找你。”
吉雅低下头沉沉应了声,听她的脚步声从面前划过绕到身后逐渐消失在耳边,如今只好先听他们的,所幸并不是立刻叫她行刺杀之事,还能叫她有所准备。
——
此番回到大乐堂,没想到出去不过一刻竟然惹上了这样大的事,吉雅面容疲倦意志消沉,将自己蜷在一处不想动弹。
萨日娜见她如此疲惫过来趴在身边瞧她面色,“怎么出去一趟反倒是不开心了呢?不是见了那位宫人了吗?”
她不知晓后边的事,只知道白慕枝是那日曾帮她们忙的点灯宫人,还说着什么时候叫她引荐一下也认识认识,但吉雅不能叫她也陷入这些事里只推脱说日后再说。
撑在面上,吉雅侧着脑袋看萨日娜单纯无惧的样子,深感世事无常,曾经的她也是这样天真纯善的女子,现在却不得不沾上阴谋诡计,算计的人偏还是这宫里最有权势的那人。
他若是知道她要做下的事必不会放过了她,到时候她该怎么保全自身呢?
正想着,前边突然来人传召,怕什么来什么,吉雅双腿打着颤到了近前。
“姑娘,陛下召你前往御前,此刻便与我走吧!”
王典展开一件袍子将她罩在其中,沉沉的皮毛压在肩上更压在心上,路上的这么一小段时间还送了袍子给她,手指抚在浓密的绒毛中间,吉雅心中有愧更觉得自己对不住他。
轿子已经在外备好,一路上风霜寒凉一点不曾沾在身上,下了轿吉雅抬眼望去,他竟然等在门口,站在几节台阶上望着她笑如春风。
“来了?”
语量微微敲在头顶,吉雅迎着他黏着的目光踏上阶到他身边,见他一如往日并没有什么变化,心底似乎悄悄释放了一点酸涩,幽长绵延久久不绝。
“我来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牵住她,炙热的温度烫的人下意识想缩回手去,他却不许她抽走将她拉在身边,握着她的手交握于掌心。
“路上冷不冷?”
路上不冷,有你百般顾全哪里还会冷着我。
吉雅看着他的侧脸却说不出话来,忙瞥了视线看向前头,被制住的心仿佛在密密麻麻的网眼中试图尽力挣脱,她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心却往返方向拽着她拉扯。
进了南书房,两人站在熏香萦绕的室中,他好似做了多次的顺手将她领下的扣子解开,将外袍褪去搭在一旁。
回身看她还纠结无措的站在那里,祈令夷靠近轻抚上微微有些泛红的面颊,看她在掌下下意识的侧头蹭他,胸膛里终于被一点点充盈。
如今的这一点柔情是他用了三年,花了大功夫才换来的一丝示好,本以为要熬到天荒地老却这么轻易的被吉雅施舍给了他,祈令夷有些想笑,笑两人的身份好似在此时调转过来,她成了那个可以恩赏他温情的人。
走到这一步费尽的心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知这一程艰难却还是无怨无悔,只要她在身边心也有了安处,自己也终不再是孤家寡人,不用再环顾四周无所依偎。
轻抚侧脸的掌心慢慢下滑,停在小巧的下巴上让她抬头,他凑近抵在她鼻尖的一小块肌肤上,能闻到她身上自带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不停。
到底是什么香气呢?
他想,只要吻上近在眼前的红润唇珠似乎就能知道,在一刻到来时就是要他的所有来交换,他怕是也会动摇。
呼吸交缠在一起,缓缓下移吻在唇边,他感觉位置不对,侧过头去又看了一眼才按下去,谁知道本来静默的佳人此时却开口了。
“我可不可以出宫?”
声音小的惊人,若不是两人此刻正缠在一起他甚至会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两人间扯开些距离,他皱着眉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还想出宫。
见他面露不悦,吉雅知道又戳了他肺管子,赶紧解释。
“放我出去两个时辰就好!我在宫里憋的久了,实在想出去走一走!不用太远就在常乐坊,听闻那里有许多糕点铺子,上次我没赶上,心中一直懊悔想出去看看呢!”
然而她的这番解释好似并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皇帝眉间的愁意还环绕不歇,望着她似是要看出她隐在背后的目的。
“宫里有好多糕点师傅,不会缺你想要的,就在这里等着,朕立刻叫他们去做。”
眼看人这就要走,吉雅不得已软下性子拉住他的手,强逼自己柔若春水的去和他撒娇。
“陛下,我只是太闷了想出去走走,我在宫里只能在梨园等着你召见,你若是不召我来,吉雅只能在方寸大的地方等着。上次你还说回来便叫我,可是迟了这么久,这半月的时间你不知我在这宫里一个人有多憋闷!”
似是未料到她还有这样撒娇的模样,皇帝一时忘了自己应该说什么,眸中噙着笑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似是要把她此刻的样子尽收眼底,直到吉雅摇着他的胳膊晃了又晃,才恍然从中清醒。
“你一个人出去不行!”
吉雅连忙接道:“那陛下陪我好不好?我们两个一起出去,你也很久不曾出宫了吧?”
手臂上的一点重量几近于无,但他却感觉自己如今实在是抬不起手来,她的整个身体都依附于他,快要挂在身上,叫他无法开口拒绝。
“你啊……皇帝一天要处理的事有多少你是一点不清。”
眼看着这事无望,吉雅默默放下手在心里打算再寻个出宫表演的机会办事,还得再找白慕枝说一声,她这边就算是正得圣意也没那么容易出宫,皇帝哪里肯轻易放她出去?她们这群人可不要不讲道理伤害父亲。
正想着,手上却突然钻进来温热的触感,她回神望他,皇帝好似看出她的不开心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现在不行,上元灯节那天,我带你出去。”
吉雅登时愣在原地,他却好似不察她瞪大的双眼,凑过来将人抱在怀里,十指插进她指缝中与她深深交握。
“你要的,我都尽量去满足,别再推开我了。”
随着他靠近的拥抱,在胸膛氤氲的那抹酸意猛然迸发,化作了无尽苦涩铺满全身。
吉雅颤着身体将胳膊搭在他肩上搂住他,面上终于忍不住露出愁思来,她不愿骗他,可如今也只能骗他了。